59.進宮
我就想試一試越靠近城隍廟人越多。謝凌雲與謝蕙共乘一輛馬車,她時不時探出頭去,看什麼都覺得新鮮。「二姐姐,你瞧這個,你看那個!」
她上輩子長在天辰派,年少而逝,出門的次數不比這輩子多。
謝蕙也覺得新鮮,但她比謝凌雲沉穩的多,她只點一點頭,儘管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面上也一片淡然,還不忘提醒妹妹:「放下帘子,莫給人笑話!」
謝凌雲悻悻地收回了腦袋。
馬車在洶湧的人潮中走走停停,好半晌才到了城隍廟門口。
謝懷信當先跳下馬車,一下車他就看見了守候多時的孫九。
孫九也瞧見了謝懷信,喜不自勝,他理了理衣衫,抱緊了手裡的點心匣子,眼巴巴地看著謝懷信扶著一個身材裊娜的少女下了馬車。
這肯定就是謝家小姐了!孫九空出一隻手,按了按自己砰砰直跳的胸口,念叨著這就是他的佳人,他的知音啊!
他待要上前,卻見謝懷信搖了搖頭,又沖後面的馬車努努下巴。孫九一愣,繼而反應過來,哦,他是說這個不是,後面馬車上的才是。
忽略心頭的失望情緒,孫九又把目光投向了後面那輛馬車。
車簾晃動,一個穿著藕合色衣衫的女孩兒靈巧地跳下馬車。孫九還未來得及感嘆這女孩兒身手靈活,就見謝懷信沖他眨了眨眼,一臉「就是她了」的神情。
孫九驚訝得睜大了眼睛,真的就是她么?
這女孩兒烏髮雪膚,明眸皓齒,不難預見將來會是絕色。可眼下,她分明還是個身量未足,一臉孩氣的孩子。
謝凌雲敏感地注意到流連在自己身上的視線,她目光逡巡,並無收穫,也不以為意,只趕緊讓姐姐謝蕙下車。
望著熱鬧的人群,謝凌雲不免感嘆,還好此地不同於京城,若是還要戴冪籬,那多沒趣。
前面謝懷信護著謝萱,謝凌雲有樣學樣,也護著姐姐謝蕙,唯恐她給人群衝撞了。
孫九看看如芙蓉般秀美的謝萱,再看看一臉孩氣的謝凌雲,茫然無措。
謝懷信看在眼裡,暗罵一聲蠢貨,給孫九扔了個眼神:看我的!
他對三個妹妹道:「這裡人多,妹妹們要跟著哥哥,不要亂走。」
謝萱等無有不從,獨謝凌雲有些遺憾,跟著他走,還能玩兒什麼?唉。
謝懷信帶著妹妹們進了城隍廟,左拐右拐,到了一處僻靜所在。
謝凌雲更覺無趣了,敢情他們出來就是為了到這城隍廟轉轉么?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心事,謝懷信貼心地提議:「三妹妹若悶的慌,可以在四周走一走,莫走遠了。」
謝凌雲從善如流:「嗯,也好。」她看向謝蕙:「二姐姐一起么?」
「不了,你帶著碧玉去吧,我歇一歇。」謝蕙連忙道。她知道謝懷信是在有意支開阿芸,她要跟著謝萱,看看謝萱要跟誰相見。她捏捏手心裡的汗,很期待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謝凌雲點一點頭,喚上碧玉就往外走。她盤算了一下,她手上的碎銀子應該能買不少東西。
堪堪行了數十步,前面拐角處便轉出了一個書生打扮的少年。
那少年十四五歲,身形瘦削,唇紅齒白,便是孫九。孫九清秀的面龐上儘是驚喜:「謝小姐,小生孫九郎這廂有禮了。」
他以為謝懷信誑他呢,原來是真的。
謝凌雲後退兩步,有些茫然:「啊,孫先生,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久仰大名,如雷貫耳」八個字聽得孫九心中一盪,心底那絲因為謝凌雲年幼而生出的彆扭情緒也一掃而光。他滿心只有一個念頭:果然,她就是我的知音人!
謝凌雲不知他欣喜若狂為哪般,她急著出去:「借過,借過。」
孫九卻快速從懷裡探出一沓紙來,恭敬而又期待地遞給面前的小姑娘:「這是我最近寫的詩,謝小姐可否撥冗一看?」
謝凌雲微怔:「你要我給你看詩?」她並不去接那一沓紙。
一旁的碧玉意識到不對,臉色驀地變了。這是要私相授受,詩文酬唱么?可三姑娘才十歲啊!她是不是知道了什麼了不得的秘密?
孫九點頭:「是的,小生聽聞小姐工於詩詞,想聽一聽小姐高見。」
謝凌雲這輩子長到十歲,還是第一回遇見這樣的事情,她用眼神詢問碧玉。工於詩詞?真的是在說她么?
孫九又道:「這是我家裡做的點心,給你吃。」他家裡做的點心是一絕,又聽聞謝小姐對吃的講究,特意抱了點心匣子過來,博佳人一笑。
碧玉壯著膽子上前,喝道:「你做什麼?你再放肆,我就叫人了!」
「我沒做什麼呀。」孫九瞧她一眼,「這點心真的很好吃的。」
謝凌雲心心念念外面熱鬧的街市,不想在這裡多耽擱時間。她直接說:「我不大懂詩,也說不出什麼高見來……我五哥哥,我大姐姐都是會作詩的,你不如問問他們。他們就在那邊。我不看你的詩,也不吃你的點心了。你讓一讓,我要出去了。」
孫九初聽,只當是小姑娘謙虛,再後來見她說話乾脆,分明是拒絕之意,他一顆心漸漸沉了下去。他素來是有些呆的,當即捉住了謝凌雲的一隻袖子:「謝小姐,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他這動作突然,謝凌雲下意識一掙,輕鬆拽回衣袖,心說,真是莫名其妙。「什麼今日?什麼當初?你是不是認錯人了?」
孫九身子微晃,那一沓紙散落在地,如同他被踩在塵埃的心。「明明是小姐自己……」孫九按了按胸口,面色沉痛,「是你說……」
「我說什麼了?」謝凌雲思索,她沒說什麼呀。她撿起紙,遞還給他。
對方神態一派天真,孫九的心如同被鋸拉扯,他一把將紙打落在地,再次拽住了小姑娘的衣袖:「你明明欣賞我的才華……」
為什麼偏偏不認呢?難道欣賞他是一件見不得人的事情么?枉他日夜期盼,欣喜若狂。
「我何時說過這樣的話?」謝凌雲微怒,手指在孫九小臂輕拂,他小臂一麻,鬆開手來。
孫九還在愣怔,卻聽那小姑娘說道:「別說我沒說過這話,我就是說過,你也不能拉著我袖子不松啊。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認錯人了吧!碧玉,咱們走吧。」
她還急著去看看呢。
她和那丫鬟翩然離去,孫九抱著點心匣子,眼睛一點點紅了。
他將散落在地的紙一張張撿起來,小心翼翼放回懷裡去。怎麼會這樣呢?難道謝懷信騙他?不,謝懷信沒道理開這種玩笑。那麼,肯定是有謝家小姐欣賞他的才華,不然謝懷信不會特意透露給他,方才那個小姑娘也不會說「久仰大名,如雷貫耳」。
一定是他認錯人了。是那個身材裊娜,面如芙蓉的謝小姐吧?一定是的,她是個絕色,又跟謝懷信關係親厚,肯定是的。
他突然又生出了鬥志來,一抬頭,看見謝懷信並兩個妹妹就在眼前不遠處,他驚喜無限:「謝小姐!」
謝懷信一愣,這蠢貨什麼事兒都沒辦成么?等等,他向妹妹走來是怎麼回事?蠢貨!蠢貨!
謝蕙身子微微打顫,眼中閃著異樣的光芒。這就是謝萱要私下相會的人么?
「歇一歇就好啦。」謝凌雲忙道。笑話,她哪能讓他背?他高而清瘦,白白凈凈,又是讀書人的模樣。興許他還沒她力氣大呢!
像是猜出了她的心思,謝懷禮摸摸妹妹的發頂,笑道:「哥哥在京時常跟著舅舅練武,力氣大著呢,背得動你。」
「練武?」謝凌雲眼睛一亮,「哥哥會武功么?是哪門哪派?學的是什麼功夫?」怎麼察覺不到他身上的內力?
妹妹眼中似乎有璀璨的星光,謝懷禮不知她因何而激動,微微一笑:「什麼門派?就是跟著舅舅學點騎射本事,力氣比常人大些罷了。說起來,我記得有一年,舅舅給你送了馬匹和弓箭是不是?」
「啊。」謝凌雲不無失望,「有呢,有送馬駒和弓箭。」
是自己忘形了。她早就知道大齊不同於大興,並不推崇武藝。但即便如此,也不會毀盡武術典籍,屠盡江湖中人了吧?總歸還會有學武之人的。
聽出了妹妹話語中的失望,謝懷禮笑容收斂:「怎麼了?」
他妹妹秀氣的眉毛皺的緊緊的,問道:「哥哥,你說學好了武功能飛檐走壁嗎?能有高深內力嗎?灌真氣於外物,飛花拈葉傷人?」
謝懷禮一愣,繼而失笑:「你從哪裡聽來的這些話?飛檐走壁?我聽說有奇人異士,可以藉助繩索,攀緣城牆。飛花拈葉傷人?」他搖了搖頭,「聞所未聞。」
謝凌雲默默嘆了口氣,在京城的謝懷禮也沒見過。她心說,沒關係。等長大了,她自己去尋找江湖。
歇了一會兒,謝凌雲就提議動身。
「真的不用背你么?」謝懷禮詢問,確定她確實不需要幫助,才放棄了背她的想法。他想,走走歇歇,應該無礙。——看得出來,他的妹妹身體很好。
兄妹倆相偕而行,路上,謝懷禮問起一些風俗人情,謝凌雲揀知道的說。兩人相處愉快,直到未時三刻才回還。
然而這愉快並沒有持續多久。剛一回府,就有下人告訴他們,來客人了。
謝凌雲隨口問了一句:「誰啊?」
「是陳家少爺和姑娘。」
想起在陳家的經歷,謝凌雲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我去找阿娘。」想了想,她又猶豫了,陳家女眷此刻多半是在阿娘那裡。她現下過去,豈不正好撞見?
謝懷禮奇道:「哪個陳家?」怎麼瞧著妹妹很不高興的樣子?
「剛從京城回來,前太子太傅家。」
謝懷禮瞭然:「原來是他家。」陳謝兩家在京城時,就有來往。如今同在綏陽,走動多些,也屬正常。
有女客在,他不便前往。而謝凌雲不管是否願意,都是要回母親院子的。她先換了衣衫,才去見母親。
陳清和陳溪在薛氏的房中,姐妹倆禮數周到,語笑嫣然。如果不是女兒曾經提起,薛氏一時半會兒還真看不出這倆姑娘瞧不起謝家。
薛氏不耐煩同這兩個不請自來的小姑娘打交道,又不好顯得十分冷淡,就讓人去請謝萱和謝蕙。然而兩人都說身上不好,不便見客。
沒奈何,薛氏只得懶懶應付。阿芸的回來,教她一喜,但這喜意轉瞬即逝。女兒單純憨直,跟表裡不一的小姑娘來往,會被欺負的。
薛氏嘆息,不管怎樣,女兒終究是要長大的:「阿芸,快來見過你陳家姐姐。」
謝凌雲上前施禮,在母親身邊坐了,一言不發。
她不明白,陳家人看不起她們,還來這兒做什麼?自己找罪受么?
其實陳家姐妹也不願意來。是陳二太太覺得謝家母女似乎在疏遠自家,不想看到這局面,才教兩個女兒來與陳家小姐交好。兩人不敢不從。
乾巴巴地坐了一會兒,陳清終於提出告辭,她還笑道:「嬸嬸,能不能讓阿芸妹妹送我們一下?清兒有話想跟她說呢。」
薛氏點頭允了。
在無人處,陳清板著臉,一字一字道:「那天的話,你們別放在心上。我那是說著玩兒的。」
謝凌雲哦了一聲,不置可否。
「還有一件事。」陳清聲音漸低,「我四哥要我代他向你問好。」
「誰?」謝凌雲疑心自己聽錯了。
陳清不耐:「話我帶到了。昨兒不是你生辰么?他今兒也來了,給你的禮物,就是他親自挑的。不過,你別多想……」
陳溪拉了拉姐姐,示意她別說了。陳清哼了一聲,若不是她親哥哥懇求,她會願意傳話?她拉著妹妹一起離去。
謝凌雲好一會兒才想起陳清口中的四哥是哪一個。那人叫什麼來著?哦,是了,陳崢。
謝律手上動作一頓,下意識否認:「沒有。」可他卻在心裡說,有的吧,的確是怨過她吧。或許他偏袒馮姨娘,可能也有這一點原因。那為什麼不偏袒岳姨娘呢?最初在綏陽的四年,岳姨娘也在他身邊的啊。
剛一想到岳姨娘,他就看見了紅著眼睛的謝蕙。老實說,他對這個女兒的感情最淺,謝蕙非嫡非長,而且總能讓他憶起一些並不開心的事情。可是,現在看到她單薄的身影,他竟生出一絲愧疚來。
咬了咬牙,謝律道:「琬琬,就這樣吧。明日就把她送過去,對外就說,就說馮姨娘暴斃,府里再沒有這個人。」他面上隱隱帶了懇求之色,補充道:「咱們是厚道人家,肯定不會打殺了她,她的賣身契在老太太那裡,也發賣不得。就看在那倆孩子面上,看在老太太面上,讓她青燈古佛了此一生,也當是為咱們的孩子積福。」
這已經是他能想出的最好的結果了。馮姨娘陪他十多年,他到底還是不忍心要她的命。
薛氏的沉默教謝律一顆心浮浮沉沉,他等待了許久,才聽到妻子輕輕「嗯」了一聲。謝律長舒一口氣,驚覺背上已有一層冷汗。他暗道一聲慚愧,心中莫名酸澀。
「爹爹教馮姨娘出家,馮姨娘肯么?」謝凌雲忽然問道。她以前倒也聽說過,有大魔頭作惡多端,後來經高僧點化,棄惡揚善,皈依佛門。且不說這對於死在大魔頭手上的無辜者是否公平,只說馮姨娘跟這並不相同。而且,馮姨娘願意出家么?
「這就不用你擔心了。」謝律道,「她若不從,唯死而已。她會好好選擇的。」
「那哥哥姐姐那裡呢?」謝蕙怯怯地問道,「他們姨娘被送到庵堂。他們會不會記恨父親和母親?會不會遷怒還沒出生的弟弟?」
謝律騰地站起:「他們若真這般不孝,自有本朝律法等著他們!」
薛氏哂笑:「你這會兒倒想起律法了。」
謝律面色一紅:「就這麼定了,他們兩個,我會好好教訓。馮姨娘沒了,以後就不要再提起她了。咱們一家人,好好過日子。你先歇著,我去處理一些事情。」他走得很急,以防薛氏突然反悔改變主意。
他怕遲則生變,次日一早便讓人將馮姨娘的口堵了,悄悄往馬車一塞,送到城西的靜慈庵。
靜慈庵條件簡陋,香客少,衣食多靠自己動手。老尼姑見送來一個嬌滴滴的美貌婦人,知道是犯了事的,可以任意支使,更不要說那烏油油的頭髮上簪著的首飾了,可是能換不少米面。當下喜滋滋地收了,聲稱入我佛門,會好生感化她。
馮姨娘這十多年也算養尊處優,力氣哪能跟常常挑水澆菜的老尼姑比?她還在以淚洗面,籌劃著怎麼回去,就被兩個尼姑一起按著,拔了首飾,鉸了頭髮。原有三千青絲的頭皮變得光溜溜的。她一口氣上不來,直直暈了過去。
謝律這件事做得乾淨利落,待謝懷信兄妹知道姨娘被送走時,已經遲了。
謝懷信吵吵嚷嚷,要個說法:「父親,那薛氏不是沒事嗎?為什麼還要把姨娘趕出去?姨娘身體不好,若真有個萬一……」
謝律勃然變色,蕙兒的話忽然浮上心頭。這還是當著他的面呢,就稱嫡母為薛氏?他當即斥道:「跪下!誰給你的膽子不敬嫡母?」
謝懷信的氣焰一下子消失了大半,被妹妹謝萱扯著袖子跪在地上。
從昨天事發起,謝萱的眼淚就沒止住過。不過,此刻她倒比兄長鎮定許多:「父親,你別怪哥哥,他只是擔心姨娘。姨娘雖有錯,可她對我們有生養之恩。若不聞不問,那倒真是畜生不如了。」
謝律哼了一聲,心說是這麼個道理,氣兒順了不少。
謝萱又道:「萱兒知道,父親仁善,母親大度,肯定不會跟姨娘一般見識。姨娘做錯了事,是該受懲罰,只是父親是怎麼罰她的?」
嘆了口氣,謝律道:「我本要打殺了她,是你母親求情,說是看在你們面上,饒她一命。你姨娘自知罪孽深重,深感後悔,她不願耽留塵世,就削髮為尼。她跟咱們這些塵世之人,再無瓜葛了。」
他想,這說辭對每個人都好。他鐵面無私,琬琬寬宏大量,馮姨娘也知錯就改。最好以後一家和睦,不問舊事。唉,都說清官難斷家務事,果真如此啊。
謝萱一怔,又哭又笑:「多謝父親……」她強拉著兄長給父親磕了頭。
父親離開后,謝懷信恨恨地罵了幾句,說要去尋找姨娘。
謝萱卻忽的冷了臉:「早知今日,何必當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