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2.
李不琢難以置信地瞪著沈初覺,面如土色。他都快三十的人了,怎麼還跟個十七八的高中生一樣,說硬就硬啊。一時半會兒難掩尷尬之色,她慌忙起身,囫圇說了聲「抱歉」奔出餐廳。
沈初覺一張臉鐵青,把手裡團起的檯布重重一摔,欠了欠身也跟著追出去。
「感情很好哦。」他們走後,戴品妍一手托腮,一手握著酒杯感嘆,聽上去有些落寞。
關璞乜著眼睛,笑道:「那兩人以前就這樣了。」
之後誰也沒說話,突然的安靜讓她們多少有些不自在,戴品妍招呼:「哎,別管他們,我們吃菜,吃菜。」
*
李不琢跑到榕樹底下連做幾個深呼吸,腦子慢一拍地反應過來,哎,怎麼就跑出來了?這不是坐實了自己對他有什麼歪念嗎?而且還顯得特別沒見識!
她念頭轉了又轉,沒理出絲毫頭緒,滿心只有「怎麼會那麼硬呢」。
「你就不能有點身為受過良好教育的,新時代女性的自覺嗎?」沈初覺不聲不響地靠近,突然的一句嚇了李不琢一大跳。
他依舊是那個淡淡的樣子,倒襯得李不琢大驚小怪。
「要有什麼自覺?」還在嘴硬。
「比如,」沈初覺傾過身子,「不要在吃飯的時候,偷偷去摸別人的錢包。」
哈?
李不琢目瞪口呆地看他從褲袋掏出一個拉鏈式皮夾,再回想剛才,手感和形狀全都對上了!難怪硬得如此不同尋常!
「雖然我早就知道你……」他把皮夾放回去,筆直站著看她,「怎麼了?」
李不琢揚起臉,認真的神情讓他生生咽下了「是個流.氓」的後半截。她劉海蓬鬆,眼尾上翹,妝容散發鮮明的少女氣息。
聲音也透著甜:「剛才我們明明一起變臉,我摸到的既然是手機,你為什麼那種表情?」
沈初覺嘴角抽搐一下。
他真是沒想到,居然會和她為這個問題扯這麼久,她還大有打破砂鍋問到底的架勢。稍事沉吟,他閉了閉眼,彎腰湊到她耳邊,無可奈何地低聲說:「我當然,會有感覺……」
李不琢心中幾隻蝴蝶扇著小翅膀,撲稜稜地飛。
她又得逞了,扭頭見他發紅的耳廓,和染了一點粉色的耳垂,快活地掩嘴笑,順便遞去幾個「寶刀未老嘛」的讚賞眼色。
可沈初覺即刻恢復自若神態,垂眸看她捂嘴的那隻手,玉指纖纖。視線上掃,盯著她彎起的眼角,慢條斯理地說:「不琢,你有沒有聽過這樣一句話,現在笑得開心,將來……可能會哭得很慘。」
啊?
李不琢笑容一時凝滯。
「好了,不嚇你。」沈初覺邁開腳步,眼角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
他話講得含蓄,害李不琢在後面不停追著問「你剛才在說我?為什麼會哭得慘?我在哭,那你呢?」而沈初覺始終笑而不語。
直走到餐廳門外,李不琢想起別的,才轉而問道:「你當初不是不讓關璞進華澍嗎?怎麼這會又變了?」
沈初覺停下,「公關部喜歡擅長找渠道的人,她被我拒絕,卻有辦法讓直接領導接納,過來試試也沒什麼不行。」
也對,她認同,便沒接腔。
不過納悶,關璞什麼時候變得如此長袖善舞了。
*
事實上,關璞的表現遠比李不琢想象的出色,近期她儼然成為公關部最亮眼的新人。
且不說撰寫中英文新聞稿和創意文案的日常工作,僅是賢達集團的年度答謝晚宴和華澍自己的年會,她就貢獻了好幾個精彩的策劃,幾乎每個都能成為頗具話題性的酒店營銷案例。
當然短處顯而易見,她是新人,和酒店內部對接新的推廣活動時底氣不足,需要人帶。
但這毫不妨礙戴品妍對她的喜愛。
走哪都不忘她,逢人誇她好,說自己有福氣,招了個省心的。
李不琢倒是不意外,同住的這些天,關璞每晚都凌晨一兩點才回來。有時起夜吃個冰淇淋,撞見她推門進屋滿臉疲色,連腳步都虛浮。
「你沒事吧?」李不琢手上的動作一頓,訝異地看她蓬散的頭髮,「別太拚命了,你沒衣服穿,我先借給你。」
「謝了。」關璞隨口應一聲,連抬眼都興緻缺缺。
等關上門李不琢才看清,她另一邊手裡勾著七八個袋子,各種大牌衣服和鞋。
「你發達了?」李不琢瞪著那些以她的工資根本不敢肖想的牌子,不可置信地問。
關璞把它們往茶几上一甩,像是使盡了最後一點力氣,踉蹌地癱倒在沙發上,啞聲輕嘆:「今朝有酒今朝醉,掙錢不就是為了花嗎?」
李不琢不由得肅然起敬。
而戴品妍得知她不勝酒力,為了體恤愛將,甚至替她擋下了賢達集團總裁許正君的私人邀約。
*
那晚李不琢應客人要求,讓房務部派人送來另一種品牌的香薰精油。一切打點妥當后,祝客人夜裡好眠,她退出房間。
此時差十分鐘零點。
她該趕緊回到管家室,補上幾個小時的覺,以免客人起夜叫她。24小時的貼身管家,對人的精神意志都是考驗。
可眼前這條裝飾華麗的走道,精緻的浮雕牆壁,暖黃色燈光從頭頂罩下,愈發襯得她身影煢煢。再有幾天就過年了,沈初覺除夕到初二都在新加坡,對她其實並無影響。在美國待的這些年,她早與這邊斷了聯繫,獨自過活。
今年春節華澍的入住率高,李不琢主動留下值班,洪少娜也不回老家,剛好兩人做個伴。
這麼想著,她鬆一口氣,心裡仍是空落落的。
空什麼?她不知道,這讓她惶惑又不安。
愣神片刻,眼角的餘光掃到盡處那間套房——應該是6009,房門打開一線,傳出女人的尖叫。李不琢靜靜聽著,連眉毛都沒動一下,幹了這麼久,沒有比林錦承更出格的客人了,但留了心,輕手輕腳地走過去。
誰知那扇門陡然大敞,裡面跌跌撞撞衝出一個衣.衫.不整的女人。
李不琢後退兩步,心想剛才叫的應該就是她。
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沒踩穩,撲通一聲跌倒。房裡很快鑽出一個不.著.寸.縷的中年男人,倒讓李不琢瞪大雙眼,暗嘆這劇本寫得愈發畸情了。
男人一出現,濃重的酒精味在走道上彌散。李不琢皺皺眉,看他如她猜想的那般一個重心不穩,跌倒在地。但他毫無惱意,幾秒后笑吟吟地爬起,雙手伸去亂摸那女人。
她手腳並用地試圖爬走,卻被他牢牢抓住一隻腳,不得不顫聲大叫:「許總你別這樣!」
李不琢大驚失色,這、這不是戴品妍嗎?!
她並不知道戴品妍和許正君約的是哪天,只意外許老闆竟然在華澍訂了房,生意真是照顧到家了。李不琢跑過去幫她,可那許正君死死抱住戴品妍的腳不撒手。
她雙眉一擰,轉到他身側。
「哎……」戴品妍面色蒼白,還不忘提醒她,「你……你小心。」
李不琢一頓,看她一眼。
這許正君爛醉如泥,也不知把戴品妍的腳當成了什麼,一邊抱著一邊涎水直流。他年逾半百,大腹便便,眼下脫.光了瞧著滿腦肥腸,著實有礙觀瞻。
李不琢試探著伸手撓了撓他的胳肢窩和腰側,他嘻嘻笑一陣,扭了扭沒什麼大反應。她便發狠又撓兩把,許正君閉眼笑得鼻涕口水一起噴,下意識蜷曲著扭動,白花花的肚皮微微顫抖。
他雙手縮在胸前,終於放過了戴品妍。
*
等李不琢把許正君安頓好,帶著戴品妍飛快下樓,去到5610房。沈初覺去紐約出差,明天下午才回來。
戴品妍驚魂甫定,半邊身子倚靠李不琢,看到房號的時候愣了一下,「這不是……」
「是。」李不琢知道她想說什麼,來不及多做解釋,迅速掏出房卡。
十幾分鐘后,她泡好一壺熱氣騰騰的檸檬茶走出廚房,戴品妍也走出浴室。她洗了把臉,尚未恢復的神色看去十分憔悴。
李不琢給她倒一杯遞去,「戴經理,給。」
戴品妍略有局促地接過,「……今晚讓你見笑了。」
「許正君是酒店的客人,戴經理是在為酒店做事。」
這話說得滴水不漏。戴品妍雙手捧著瓷杯,熱量透過杯壁傳至手心,她穩住氣息,笑:「你就沒想過,我可能真是去爬床的。」
李不琢不虞有此,怔了一霎,「不會的。」
「那麼肯定?」
「沈總很欣賞你,我相信他的判斷。」
這個名字像勾起了戴品妍遙遠的記憶,她臉上露出陷入某種柔軟回憶后的甜蜜笑容,輕聲說:「沈總啊……其實我也讀Cornell,他和我一屆,不過我學景觀建築。」見李不琢微訝,她手指撥弄耳側的髮絲,笑道,「意外吧?我不是學酒店的。一開始認識他,覺得他很低調,低調到讓你發現這個人,其實很張揚。」
「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們學校在山區,地方大,有馬場和高爾夫球場,甚至還有機場,所以有很多奇怪的課。他選的課基本上都能玩到出類拔萃,對,他給我的感覺就是在玩。」
「慢慢會發現,和很多事情比起來,讀書才是簡單的。而他雖然擅長讀書,卻不醉心學術,不是nerd,跳舞品酒和曲棍球樣樣在行。學校好幾個socialfrat(兄弟會)相中他,可惜他沒加入。」
彷彿起風的河面漾開了層層漣漪,李不琢心裡湧起些莫可名狀的情緒,這是她從未見過的沈初覺,由第三人之口娓娓道來,像在聽陌生人的故事。
眼前有了畫面,是只存於想象中的色彩。
「他經常獨自去很遠的地方,有些我不太理解。比方說伊薩卡的冬天會有暴雪,那種時候他竟然還去波士頓,不出意料被困住。還有一次,不打招呼消失了,後來照片傳上FB我們才知道他自駕去了50號公路。不過要說他最常去的地方,肯定是舊金山,每次一兩天就回來,也不像旅行。可問他為什麼去,他從來不說。」
戴品妍平緩敘述的語氣,聽在李不琢耳中,不啻於平地起了狂風。
剛才還只泛起漣漪的湖面,此刻翻湧數尺浪濤。
——暴雪天被困在波士頓附近的小鎮上。一個人開車去50號公路看月亮。長期居住在舊金山。
這是她曾經的生活經歷。
那時的她只想做一座孤拔而起的高山,這樣置身更大更廣闊的天地時,心裡那點糾葛恩怨才能渺小到暫時忘卻。
只是想不到她去的地方,沈初覺也去過了,不禁生出「搞不好和他真的很有緣分」這般感嘆。
直到一壺茶水都飲盡,戴品妍沉默了許久,李不琢才後知後覺地回過神來,
「能不能……能不能麻煩你再多講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