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劫持
法事盛況,結束后,已近黃昏時分。大雪頃刻便至。那雪如鵝毛一般大,落在地上久久不化,不消多時就將青山侵染成銀白。住持出於安全考慮,勸馮氏她們留在山上住一夜。馮氏想想也別無他法,遣隨從回城中報信,一行人便在寺中住了下來。
韋姌簡單地梳洗了一番,便和陽月上炕休息。因外頭天冷,坑頭燒得火熱。禪房裡只有一個炕頭,陽月與韋姌同寢。
「月娘,你給我唱九黎的歌吧。」韋姌抱著陽月說道。
「小姐這可是想家了?」陽月摸摸她的頭,輕輕地唱了起來,「哎~~~月亮出來照半坡,望見月亮想起我阿哥喲。一陣清風吹上坡,哥啊哥,你可聽見阿妹,叫阿哥。」
陽月怕驚擾旁人,聲音不大,歌聲卻極好聽。韋姌閉著眼睛,腦海中浮現在九黎時無憂無慮的日子。韋堃,韋懋,王嬙,王燮,一個個人影從眼前閃過。她不過離家幾月,卻覺得恍然如隔世。
忽然,後門的外頭悶響一聲。陽月警覺地起身,問道:「誰?」
只有呼嘯的北風回答她。
桌上蠟燭的火苗歪了歪,瞬間熄滅。陽月只覺得一股怪味飄過來,她瞬間便有點昏昏沉沉的。昏過去之前,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身邊。完了,空蕩蕩的。
……
「軍使,屬下當時聽到有人唱歌,就順勢摸過去,將人擄了回來……沒想到……請軍使治罪!」
「……罷了。你再出去查探一番,切記不要暴露行蹤。」
「是!」
韋姌迷迷糊糊之中,似乎聽到有人在說話。她只覺眼前一道黑影閃過,茫然睜開眼睛,嚇了一大跳。
這裡不是天緣寺的禪房!身下是乾燥的枯草,周圍都是凹凸的石壁,像是一處洞穴。她舉目四望,猛然看見洞中還有一個男人,驚叫出聲。
那人淡定地坐在草垛之上,跟她隔著一個篝火的距離。他穿著夜行衣,手裡拿著一個藥瓶,似乎正費力地往左肩抖。他的身材勻稱適中,只是筋肉結實,將緊身的夜行衣撐得鼓脹。
韋姌抱著手臂,驚惶地問道:「你是誰?為何將我擄到此處?」
男人似乎正在療傷,聽見韋姌說話,抬眸看過來:「不用驚慌,我沒有惡意。」
這張臉生得稜角分明,細細看,英眉斜飛入鬢,雙眸沉靜,鼻樑高挺,眉宇間隱有威勢。竟然絲毫不輸給號稱后蜀第一美男子的孟靈均。
韋姌顯然不信他的說辭,將自己縮成一團。天緣寺有周家的私兵,這人居然能越過守衛將她擄來,身手必定不凡。只是他有什麼目的呢?她不過是周宗彥認下的女兒,在周宗彥心裡沒有一點分量的。
她低頭時發現身上竟裹著件厚重的玄色披風,裡頭是她就寢時穿的那件單薄中衣。這披風顯然不是她的,但她此刻又不能脫下來。脫下來,那單薄的裡衣根本就遮掩不住她發育得還算不錯的身體。
洞中沉默了一會兒,男人將旁邊地上丟著的一支箭撿起來,拿在手中細看。那箭比普通的□□粗上幾倍,箭頭打磨得鋒利還帶著倒刺,滿是血跡。
韋姌本能地皺了皺眉頭。
這個時候,一個身材魁梧,滿臉絡腮鬍子的大漢走進來,手裡提著一隻不斷掙扎的野雞。他沖韋姌咧嘴笑,韋姌驚得又往後挪了幾步,不敢看他。
大漢撓了撓頭,無助地看向男人。男人淡淡道:「先弄些吃的吧。」
大漢殺雞烤肉的動作十分嫻熟,韋姌只聽到那野雞連悶哼聲都來不及,便一命歸了西。她縮在角落裡頭,聽他們旁若無人地說話。
大漢抱拳道:「軍……呃,主上,屬下剛才想遣回天緣寺探探情況,但雪下得實在太大了,目不能視物,只能返回來。屬下不懂,為何我們不幹脆躲在寺里呢?好歹有個暖和的棲身之所,還有溫熱的飯食。好過在這裡挨餓受凍。」
男人沉聲道:「楊信同你想的一樣,上山必會先搜查寺廟,我們躲在那裡反而不安全。明日一早,你速去找一小僧來,問問可有暗道能夠下山。」
「是。」大漢似乎對男人言聽計從。
大漢拿樹枝將雞肉插了,烤得香熟,先遞了一塊給男人,又小心地朝韋姌靠近,將樹枝遞過去:「小姐請吃些東西。」
韋姌不接,只是越發地縮成一團,像粒煤球。
「很好吃的。」大漢盡量放柔聲音,生怕嚇到她。
見韋姌不動,大漢無奈,拿了塊石頭,將樹枝架在韋姌的腳邊,便退回篝火旁邊了。
韋姌是有些餓了,那食物的香氣陣陣地飄到她的鼻子中來,烤熟的皮肉呈現金黃色,油滋滋地,就放在她伸手可得的地方。她咽了口口水,心想,這兩人若真要胡來,她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他們無需顧忌,更不必在食物裡頭動手腳。
她的肚子又配合地「咕咕」地叫了兩聲,索性拿起樹枝啃起了肉。
旁邊的男人淡淡地看了她一眼。這丫頭年紀不大,倒是出奇地鎮定,從剛才到現在,不哭不鬧。不過他在九黎山的時候,已經領教過她的膽識,此刻倒也不驚訝。
待韋姌吃飽了,又有些口渴。大漢體貼地推過來一個水壺。這個人雖然長得粗獷,心倒是挺細的,而且不像是有惡意。
韋姌也不客氣,拿起水壺「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用手背抹了抹嘴。這下的確是暖和多了。
大漢起身走到洞口,用一件狐皮堵住,從外面灌進來的風雪頓時小了很多。他喚了男人一聲,似想要邀功,見男人沒有反應,連忙走過去喊道:「主上?主上!」
男人閉著眼睛,似乎是昏死過去了。
大漢一下子著急了,又是掐人中,又是用手拍打男人的臉,但都徒勞無功。
韋姌看他急得雙眼通紅,一個大男人幾乎要哭出來,不禁起身走過去,蹲在他們旁邊,伸手探了探男人的額頭:「你別急,他好像是發熱了。」
大漢好像看見救星一樣,一把抓住韋姌的手臂:「小姐可有辦法?」
韋姌嚇得了一跳。大漢自覺失禮,連忙鬆手,求道:「您若有辦法,請救救我家主上,他絕不能出事的!」
韋姌的醫術最多算是入門級別。阿哥的醫術倒是很好,盡得阿娘的真傳,可惜她不肯好好學……她看著大漢期待的眼神,小聲道:「我試試看吧。」
外面還在下雪,風聲呼嘯。好在洞內有熊熊燃燒的篝火,而且韋姌身上這件披風十分厚實溫暖。她讓大漢寬了男人的衣裳,遮著眼粗略看了看傷口,頓時嚇到:一個血窟窿,皮肉外翻,骨肉難辨,傷勢十分嚴重,難怪會引起發熱。
這人,竟忍了這麼久,一聲不吭!
韋姌的心裡經過一番鬥爭,到底還是救人的念頭佔了上風,問道:「你有傷口縫合用的針線嗎?」
「縫合……桑皮線嗎?有!我這就去拿。」大漢在包裹里胡亂翻了一陣,忙將一個布包呈給韋姌,跪地說道,「沒想到小姐的醫術如此了得!主上就拜託您了。」
「我……以前給受傷的小兔子縫過傷口,給人縫,也是第一次。你拿根木棍放在他嘴裡,免得待會兒痛極了,他咬到自己的舌頭。」
小……小兔子?大漢愣了一下,但很快依言照做了。
韋姌縫合得並不是很順利。小動物跟人畢竟是不一樣的,而且男人皮粗肉厚,她每穿一針都要廢很大的勁。好在她表面鎮定的樣子,並沒有讓大漢察覺出異常。最後,她滿頭大汗,雙手都發抖了,總算把傷口縫合好,又塗上了藥包扎。
大漢照顧男人,韋姌自己走到草堆上坐下來,大概是太累了,不知不覺竟睡著了。
等她被凍醒,外面已經是白日,雪停了,太陽照到洞穴里來。腳邊的篝火幾近熄滅,她趕緊爬起來,往火堆里又添了些乾柴。等火勢重新旺起來,她才發現,男人躺在草垛上,似乎還沒有醒。而那個大漢不知所蹤。
這似乎是個逃跑的絕佳機會。
韋姌攏緊披風,一口氣跑出了洞穴。舉目四望,茫茫一片雪景,根本辨不清方向。但韋姌自幼在九黎山中長大,頗練了些膽氣,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走去了。
她進了一處樹林,古樹擎天,幾乎每一棵都長得一樣。她兜了兩圈,發生了最壞的情況,她好像迷路了……她用枯枝在樹下堆了個標記,很用心地又走了一遍,還是回到了起點。
韋姌靠著一棵樹滑坐下來,枝椏上的落雪砸在她腦袋上,透骨冰涼,她有種欲哭無淚的感覺。她到底是高估了自己在野外生存的能力,早知如此,還不如在洞中乖乖呆著,沒準那兩人一時起了善心便將她放了送回去,好過在這裡餓死凍死。
她正獨自懊惱著,敏銳地聽到了一聲不同尋常的——屬於野獸的喘息聲。
韋姌猛地抬起頭,看到就在不遠處,一匹通體雪白的狼正慢慢逼近。那狼長得十分健壯,身長猶如一小兒。它似乎餓了很久,出來覓食,見到活物,雙目發光地緊盯著獵物。韋姌暗道不好,從身邊抓了一根枯枝握在手裡。
雪狼似乎感覺到了獵物的抵抗之意,齜牙咧嘴地露出兇相,前足跪趴在地上,做出攻擊的姿勢。
韋姌閉著眼睛胡亂揮舞木枝,叫道:「走開!快走開!」她以前跟韋懋到山中採藥的時候,也遇到過野獸。可是那時候她神勇的阿哥在,輕易就把野獸嚇退了。
這冰天雪地,只她一人,孤立無援。下一刻,應該就會被這雪狼撕成粉碎。
只聽雪狼一聲低吼,好像要撲過來,韋姌嚇得雙手抱住頭。
這時,斜刺里忽然衝出個人來,手持火把,向狼的方向揮舞了幾下,口裡發出幾聲猶如擂鼓般的吼叫。雪狼感覺到了威脅,與那人僵持著,最後大概覺得討不到好處了,便悻悻地掉頭離開了。
韋姌抬頭,看到男人手持火把站在那裡,低頭凝視她,一言不發。這麼冷的天,他的臉色卻是病態的潮紅,眉眼凝結成霜雪。她忽然有些羞愧,並不是因為自己逃走了,而是她非但沒能逃成功,反而又叫這人給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