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廄騶
在南宮最偏僻的一個角落裡,是幾棟高大的木質建築,那些黑色的瓦當下面,就是宮廷馬廄的所在了。五百多名最為辛勤的馬夫,就在這裡照顧看管著整個皇宮所需要的大小馬匹和驢子、牯牛、健騾、駱駝等其他重要的馱獸。各種軍用的戰馬、乘馬、挽馬和儀仗用的舞馬都在這裡匯聚到一起,其中有大宛的汗血、烏孫的天馬、口外的鐵驪、西川的素驂、以及西涼的高頭大馬和樂浪的果下名駒。因此馬糞和乾草的味道,就順風飄出去老遠,成為了這個地方最顯著的特徵。
那些穿著最樸素麻布服裝,頭戴蒼色頭幘的馬夫,有著一個專有的稱呼叫作「廄騶」,也就是馬夫和車夫統稱。這些廄騶都是官奴,地位低下,工作沉重,待遇也是菲薄,在整個皇宮的階級金字塔里,他們就是最低下的一種階級了。
然而在這個階級中,也是出過一些響噹噹的人物,昔日大將軍衛青、休屠王少子金日磾都是從廄騶監裡面發跡起來的,當年未央宮馬廄里名不見經傳的小子,通過巨大的努力,終於躋身最偉大人物的行列,雖然都城搬遷了,馬廄也多次搬遷,但是這兩位偉大人物的事迹和傳說,依舊在東漢朝歷代廄騶的口口相傳中延續下來,成為了小人物的不朽神話和他們立志的最好楷模。
慕輿今年十八歲,就是南宮廄騶中的最普通的一個,他的偶像是衛霍,但他註定要在廄騶的崗位上干一輩子。他是一個官奴,他的爺爺曾經是鮮卑的一個小王,但是他那個小小的草原部落在五十年前就被漢朝的武力摧毀了,他那幼小的父親被擄為漢軍邊將的奴隸,在某個邊境要塞度過幾年後,就與一隊草原牧人一起被送到帝都的馬廄,榮幸的得到了為天子效勞一輩子的機會,在漫長的勞動中,他的父親和一個官家的奴婢生下了他,把慕輿這個草原部落的姓氏傳給了他。
雖然他只有一個姓,但他無疑是繼承了草原人的血統的,因為他的騎術和馭馬術在年輕一代的廄騶中最出色,格鬥和射箭也是他的長項,如果在那個衛霍的年代,他完全可以憑藉這一點出人頭地,可惜時代變了,這個王朝的武功已經衰落,出人頭地的前提不再是武藝,才華而是家世和關係。
這是一個舉孝廉不知書的年代,衛霍已經成為絕響,金日磾的傳奇也成為了過去,他的武藝和軍學造詣,就只能在馬糞和乾草間靜靜的發霉。
然而,這一次的宮禁大整理,讓他看到了一個夢寐以求的機會。
那位畢常侍,是多年以來來到馬廄的第一位高官!他不但親切的慰問了廣大的廄騶,鼓勵他們再接再厲,為朝廷服好務,還破天荒的向這些官奴發放了賞賜,雖然每人只有一百錢,可大家都是心滿意足,要知道,他們從來都是拿不到錢的。
而且那位畢常侍還說了,廄騶之中隱藏著不少有用之才,眼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際,正要唯才是舉!他還舉出了衛青、金日磾的例子來,號召熟悉武藝的青壯年廄騶出來投軍,並讓大家主動出來報名,先參加了他組織的一個衛隊,經過近一步篩選后再保舉到軍中去。
慕輿沒有敢去那裡報名畫押,他是知道軍方情況的,北軍長水、屯騎、越騎、步兵、射聲等五營,羽林左右二部,虎賁前後兩曲,都向來是從身世清白的良家子和邊軍的老兵裡面選拔人員的,官奴身份的人不可能混入其中,這一條規矩已經形成了傳統。他想即便是中常侍級別的高官,也是無法改變軍方的這個驕傲傳統。
畢常侍還說了,他的衛隊頓頓有肉,每個月發津貼,這就更加引起了他的懷疑,若是這衛隊只是選拔的一個途徑,又何必頓頓有肉,還發什麼津貼呢?幾個夥伴面對畢常侍的這個優厚條件,都心動不已的加入了,結果才發現加入這衛隊還有有條件,油嘴滑舌者不收、手上無老繭者不收、不懂武藝者不收,幾個條條框框卡下來,去的幾個人都被那位板著臉的負責徵募的吳伉公公給退了回來。這就更加堅定了他的狐疑,這位常侍大人,莫不是想私下組建自己的武力么?
在另一個方面,吳伉苦笑的對畢煒道:「國家承平已久,這些子廄騶,已經沒有孝武時期那種尚武氣象和上進心了,即便是那些胡人馬夫,也都喪失了他們部落的蠻性。」
他小聲地建議道:「大人,何不請司馬大人從他河內的家族中選拔一批部曲勇士過來?然後把他們秘密的輸送入宮?就以補入新廄騶的名義,還是閹了補為黃門?」
畢煒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跳了起來:「絕對不,絕不能讓司馬曉得這件事!」
他氣喘吁吁的道:「吳伉,你要答應我,絕對不能讓司馬知道!」
「遵命,可是大人啊,不利用司馬家的部曲,我們還能找到更好的武力來源么?」跟隨了這位長官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吳伉對畢煒的心思也明曉了幾分,他知道畢煒堅信在不久的將來宦官和外戚將有一次總爆發,因此他要在那一日來臨之前培育出自己的武力,好在那個長刀之夜渾水摸魚。
畢煒為什麼會這麼判讀時局的走向?他嘆息了幾聲,還是決定不去想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何況這位長官是以預言的本事起家的,他的判讀,雖說是天方夜譚一樣的荒誕,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他回想起自己跟隨呂強的日子起來,受到那位以剛正忠誠出名的老公公的教導,他對於宦官自身隊伍的**和問題,以及國運的衰落而憂心忡忡。新帝的登基,似乎令這些忠誠的中官看到了一絲希望,而對新帝影響最大的畢煒,就進入了他們的視線。正好畢煒這個人也似乎有改變這個局面的意思,因此呂公公派了自己來輔佐他,也是想探究畢煒的真實用心。
呂公公處心積慮,畢常侍未雨綢繆,這兩位大人都試圖以某種方式影響國運的走向,讓朝政的發展回到健康的軌道上去。只是曹節王甫的勢力、竇氏外戚的強權,果真會如他所願一樣走向自我的毀滅么?
而畢煒之所以不讓司馬防知道,無疑是對他的夥伴不放心,進而言之他對於整個司馬家族不放心,或者是他為了司馬考慮,不想讓他和他的家族牽扯入這個可能成功更可能失敗的密謀中來。
果然他就聽見畢煒低沉的聲音:「司馬家族,並不願意捲入皇權的鬥爭,能讓司馬上雒,已經是他們的最後底線了,我們也就不要強求他。」
吳伉點頭道:「下官省得。」
畢煒又道:「一定要挑選宮中之人,雖然這麼做容易被宦官們發現,可畢竟,這是我們最好的選擇啦。」
他又道:「廄騶,一定要控制在手裡面,作為生力軍!即便不能從中優選出敢戰之士,也要把他們動員起來,在必要的時候,他們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吳伉不解:「何為最後一根稻草?這同駱駝又有什麼關係?果真是總爆發的話,北軍五營萬人、羽林虎賁也有好幾千,這幾百廄騶,果真能夠發揮決定性作用么?」
但是他沒有問出來,只是提醒畢煒道:「那麼南宮還有兩百都候,要不要也控制住?」
「這是一定要的,劍戟士、廄騶、都候加起來也有近一千人了。」畢煒心中苦笑,他就要捏著這根小小的刺,來應對漢朝最激烈最殘酷的一場權力政變。其形式不可不說是兇險,若不是他知道歷史上那場政變的結局,他也不敢如此放手一搏。
然而對於慕輿來講,他的命運還是一如從前,畢常侍沒有在廄騶中招到勇士,卻也沒有放棄,他開始借著「整訓」的名義,來對廄騶們進行軍事訓練,畢常侍從羽林私下請來的教官,就整天訓練起這些拿著木棍的馬夫來。
他們被迫訓練結陣和格鬥的本領,被迫訓練突擊和保衛的技能,反正畢常侍說過了,膽敢有人不參與,就準備捲鋪蓋離開皇宮吧。令慕輿苦笑的就是他們從始至終都是在馬糞和乾草間揮舞著木棍來訓練,因為他的進步很快,那些教官都很賞識他,他也找機會詢問過教管之所以訓練他們的意圖,教官們都是搖搖頭茫然不知。他心道這一切的原由,恐怕都還在那位高高在上的畢常侍心裡裝著呢。
當後來的一天晚上,整個帝都都陷入了喧嘩和騷動,火光映紅了天空,恐懼和擔憂如怪獸一樣吞噬著每個人。畢常侍持劍來到了廄騶監,命令他們立即去武庫領取武器,在火把的光亮中,他可以清楚看見畢煒的面容已經因為興奮而發紅:
「你們知道這是什麼樣一個夜晚么?陛下和太后已經被亂臣賊子們劫持了!諸位,發揚你們男子漢氣概,維護國體和皇權的時候來了,」
「願意為陛下效力的,左袒!」
下面的廄騶都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的,沒有一個人如畢煒所願舉手,畢煒並沒有灰心,他朗聲道:
「我很心痛,諾大的廄騶監,就找不出一個勇士來么?難道衛青、金日磾的傳統,在建寧元年的冬天,都蕩然無存了么?」
畢煒站在高處,對著下面的廄騶們大聲斥責道,他的目光嚴厲,所到之處那些廄騶都是慚愧的低下了頭,然而卻有一人將頭高高昂起,目光炯炯如電!
「那後生,你叫什麼名字?」
「慕輿英武!」慕輿心底的那根弦被大官的激將法挑動,他不僅大聲地報出了自己的姓,還臨時杜撰出一個自以為很好的名。
也許是因為他那含渾口音的關係,畢常侍在人聲嘈雜中聽錯了,他讚許的點了點頭,隨即大聲鼓舞著在場的所有人:「慕容鸚鵡?很好,去天誅國賊吧.諸位,衛青大將軍的英靈就在九天上期待著你們!我相信你們,陛下和太后也相信你們!你們不會讓我失望的。」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