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建始

建寧元年，十一月十六日，三更時分。

對於絕大多數的帝都官民來說，這個夜晚實在是再平常不過的，經過一整個白日的工作辛勞，又吃過了令人滿意的晚餐。雖然和帝朝以來國運日益衰退，但並沒有出現巨大的動亂，所以普通百姓的生活還是殷實。國人又素有勤奮傳統，因此即便是在巍巍帝都之中，家家戶戶也自養了一些豚犬一類的家畜作為肉食的來源。因此，這個年代再如何簡陋的一餐伙食，也有著足夠的粟米、麥飯和菜茹，家境稍稍富裕的，餐桌上就都有著狗肉、雞子和魚乾。這比起生活在大陸西邊那個巨大帝國的社會下層階級來說，已經是不可奢望的飲食了。

因此朱戶之內的男人和女子，衡門之中的老者和孩童，無家可歸的乞丐和浪人，都已經早早地進入了夢鄉，只有某些失眠者，還靜悄悄的輾轉徘徊在月光下。大街上有更夫的低沉吆喝，執金吾巡夜聯絡用的短促號角，畜類嘶鳴和貓叫狗吠的聲音，還有某些重載大車行駛時發出的沉悶響動，就在寒冷的冬季夜空中糾纏交織著，構成了一切綺思和夢魘最為深沉的背景。

黃門北寺，這負責收押犯罪官員的監獄由大塊麻石緊密砌就而成，是一個永遠森嚴冷酷，令人不寒而慄的地方，在帝都的犯官裡面，這裡是以審訊手法嚴苛殘忍出了名的。

四個羽林郎全副武裝的在緊閉的監獄門口執行著勤務，即使是在午夜，他們也絲毫不敢放鬆。因為黃門令山冰大人，仍在裡面夜以繼日的審訊著長樂宮尚書鄭宏，而他們就得到了最嚴厲的訓令，絕對不允許放任何一個不相干者進入。

南宮內的異常響動和動靜，並非是沒有傳到這裡，但是對於他們來說，執勤才是最緊要的任務，只要對得住自己那三百石俸祿即可。

所以當曹節的隊伍過來時，他們就非常知趣的配合了，北寺獄大門轟然打開，官靴和木屐混雜在一起，大喊著天誅就迅猛的沖了進去，其勢不可擋地衝到了黃門令山冰的所在。看到那個被山冰吊在樑上嚴刑逼供的鄭宏后，曹節和王甫都是不怒反喜，嘿嘿的笑出聲來。有那份偽造的詔命在手，王甫就開始以新任黃門令的身份，下達了解放鄭宏的命令。

但是山冰並不是傻子：「這樣的命令，是陛下的旨意么？」

「哦，」曹節的聲音拉的老長：「上面可是有陛下印璽的，莫非，這是假的么？你是不是不打算聽命么？你這個態度，是要下克上么？」

山冰任黃門令以來，也培養了一些親信，此時他一揮手，那些親信隨從就沖了上來，與曹節的人馬形成了對峙，這位大將軍的忠實幹部聽到曹節的一連串反問后，就大聲冷笑道：「本官公忠體國，貴官怎能不知？但是這份突如其來的任命，本官實在接受不得！若不是偽詔，為什麼要在深夜下令？你說天子如何如何？天子，天子不過是一個十三歲的娃娃！即便是天生聖人，也難免會讓某些奸人詭計得逞。」

「山冰，你是不打算遵旨了？」

「呵呵，沒有大將軍的行文，我是絕計不會接受這道命令的！」

「這個就是國賊的鷹犬，殺了他！」

多說並無益處，何況本就是仇人。曹節打了一個響指，大隊手持利刃的宦官一擁而上，激烈而短暫的白刃之後，忠於山冰的人就都當場格殺。

「閹寺的叛徒，黃門的敗類！」對於山冰賣身投靠外戚竇氏，對自己人開刀的舉動，諸宦官都是深惡痛絕的，因此山冰更是被剁為十數段，血沫和碎肉到處飛濺的都是。

某大膽的小黃門嘗了嘗那新鮮的還在跳動的心臟，咂了咂嘴巴，充滿遺憾的道：「可惜沒有杞醬來佐食。」

等到了鄭宏被解救下來的時候，看著他遍體鱗傷血肉模糊的身體，和因失血而蒼白昏迷的色澤，在場的所有人，不管是不是宦官，都開始隨著曹節的流淚而流淚。

「忠臣義士，為何至斯？」

曹節的聲音充滿了本心的感慨，也盈盪著惺惺作態的同情，更多的還是蠱惑人心：「這一切的主謀，就是那位大將軍，和他的好女兒啊。從她下令折磨鄭宏開始起，那位北宮之主，已經不配成為母儀天下的太后樂，更遑論讓她保管傳國玉璽！」

新的黃門令王甫，就大聲附和道：「不奪回傳國玉璽，就無法匡正天下。」

「太后，也是外戚的傀儡，神聖的傳國玉璽，一定不能留在她手裡面。」

「那就大膽去做！把傳國玉璽和國運一起搶回來！」

宮廷衛兵這個時候也已經被宦官發動了起來，余安國和其他的小黃門厲聲喝叫，將那些熟睡中的衛兵們喊起來，叫他們拿起武器封鎖宮門。曹節在桓帝朝積累下來的餘威，在這個夜晚，就發揮出最強大的作用，每每都是羽林和虎賁衛士們剛剛見到曹節宦官衝過來，就自覺地背棄了職責，加入到宦官的隊列中去了。要知道竇武為了控制宮廷衛兵，不但特意任命自己的大兒子竇機為羽林左騎總監，還在羽林和虎賁裡面安插了一大票的親信，他自以為擁有了對宮廷衛兵的絕對控制權，但宦官真的行動起來，外戚所做的努力，都被下層軍人的本能選擇輕而易舉的推翻。

忠於竇武的軍官，都被士兵們捆起來鎖在倉庫裡面，也有倒霉的就被當場殺死，當曹節王甫的隊伍衝到南宮復道入口的時候，兩千多名的羽林和虎賁軍人都已經遵他的命令，南宮蒼龍闕門、北屯門、南屯門、公車門、玄武門、青鎖門等宮門也都被一一封閉。

「德陽殿那邊，不會有什麼問題吧？」余安國完成了封閉宮門的任務，就憂心忡忡的對著王甫道。

「不用擔心，德陽殿陛高兩丈，易守難攻，曹老公公又遣三百材官銳士，正在趕過去加強防衛。」王甫新官上任，心情極好：「我等去北宮做事，你繼續守衛宮門便是。」

「我聽說畢常侍？」

「呵呵，內外隔絕，一個孤家寡人而已，他能有幾個人？我們這麼強大的力量！」王甫指了指正魚貫而入復道的兩千多部下，自信滿滿地道：「還怕他翻了天不成！」

「真的這樣嗎？再好不過了。」

余安國嘴上說著，心中卻無聲的嘆息，在他還沒有來得及封鎖復道之前，呂強的六十人就已經搶先去了北宮。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到了哪裡，而太后，特別是太後身邊的外戚成員，也未必肯聽從呂強的命令轉移。

南宮已經亂作一鍋粥了，然而七里之外的北宮，依舊寧靜安詳。大隊大隊的宦官在飛架南北的復道上快速奔跑，而復道下面的民居和人家仍然在最深沉的睡眠。曹節站在百尺高的蒼龍闕樓頂部，整座帝都盡收眼底，向北看不見黃河，因為有北邙山的蒼莽阻擋，向西向南都是洛河和伊水的粼粼波光，他的目光在南宮東面太尉、司徒、司空、太傅和大將軍等等高官府邸上停留片刻，又越過城牆看到了燈火通明的明堂辟雍，還有黑壓壓一片亭台樓閣的士鄉聚。

「大將軍啊，等到天亮的時候，時代就因為我的意志徹底改變，你的威權必將終結，而咱們宦官的天命，就又回來了！」

南宮五大殿在夜色里靜靜矗立，而北宮的建始大殿也沉默不語，只有天誅和萬載的狂熱口號在帝都空中百尺的高度上流動著，隨著宦官們的密集人流滾滾向前，驚起了一群群宿鳥。

呂強一踏進進入北宮的時候，來自過去的傳統沉澱就令他產生了一種再世為人的感覺，寧靜安詳的氣氛啊，很快就要消散無遺，而他，就要在那之前找到太后彙報一切。

深夜時分本不是覲見太后的合適時宜，因此執勤的宮人對於他並不待見，呂強花了老鼻子氣力，才進了建始殿後面的寢宮，但是那位年輕的太后，並沒有出來接見他，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親近的女官。

那女官也是滿面怒容，把人從睡眠中叫醒，本來就是很失禮的行徑。然而聽見呂強彙報的東西，她的怒氣就消失了。

呂強簡要的彙報了南宮的暴亂，以及皇帝的處境，以及曹節打出的口號，那女官聽到天誅國賊這四個字時，嘴角一抽，冷冷的道：「他們想驅除大將軍么，不自量力，明晨大將軍率軍入宮，他們一個也別想逃脫。」

「正是，然微臣竊以為，太后還是要做些防範才好。」

女官還未回答，竇妙的聲音就從後堂傳來：「天子在哪裡？有沒有落到賊人手裡？」

呂強就說宮中義士已經將陛下救出，竇妙欣喜道：「那就好，那就好。」

隨即呂強又請太后早早轉移，並速速派人通知大將軍。竇妙卻沉默不語，那女官朗聲道：「呂公公，你太多事了，北宮，可不是南宮，容不得曹賊肆意妄為的。」

呂強明白，這女官是竇武派來的人，自然不打算接受他的建議，她們恐怕還不明白現在的形勢，依舊打算堅守北宮，等到早晨外戚大軍過來救援。現在三更已過，只是不知道，剩下的辰光，是不是能夠堅持的過去。

竇妙最終下令：「召集各處衛士女官，擺駕建始殿。」

那女官從裙子裡面拔出兩把短劍，傲然對呂強道：「太后的安全，是一定可以保證的。呂公公，你還是去保衛小劉宏好了，請回吧。」

呂強盤算了一下，道：「陛下已經安全，我還是在此保衛太后好了。」

那女官不屑的笑道：「好吧，你來了幾個人？」

片刻之後，北宮各處的衛兵和侍從都雲集到建始殿前，殿上又都站滿了手持刀劍的姬武士，那是太后的親衛力量，絕對的忠誠可靠，呂強就站在台階上不動聲色，暗暗的思考著對策。

腳步和吶喊聲從遠處傳來，復道上衝下來的宦官們，高叫著口號的一連衝破了好幾道堅固的防禦，已經在建始殿廣場上和北宮侍衛形成了對峙局面，開始發動宣傳攻勢。

「我等為靖難勤王而來，諸君，不要再執迷不悟啦。」

有小黃門飽含熱淚，撕開上衣，衝到守衛面前：「外戚企圖殺盡中官廢黜天子，重現王莽梁冀之**。諸君，莫要執迷不悟，速速加入我們吧。若是你們要履行職責，就請向我的胸口刺吧，看看裡面究竟是不是熱血和忠心！」

回答的就是幾聲弓弦的響動，那小黃門用盡氣力喊出了最後的幾個字，便帶著幾隻羽箭倒了下去，至死眼睛都睜得大大的，似乎不相信有人會向他射擊。而在他倒下去的同時，對峙雙方都爆發出最大的吶喊。

「保護太后！」

「外戚謀反，膺懲國賊！」

弓矢盡則繼之以白刃，白刃折則繼之以血肉，最終相互用牙齒和拳頭解決問題，意志和意志，精神和精神，就在廣場上咆哮奔騰，形成了一個龐大的混亂戰團。北宮中的宦官最終也回歸了集團的利益，投靠到了曹節那一邊去，建始殿，就被刀劍攻陷了。

「太后呢？竇太后呢？」

曹節走到建始殿的丹墀上，就大聲地問詢著：「不要是死在亂兵裡面了。」

張亮和共普帶人找了好久，最終遺憾的彙報道：「沒有找到太后。」

曹節倒吸了一口冷氣：「太后不見了？」

「是的，有女官招供，在我們攻下建始殿之前，太后就離開了這裡。」

「去了哪裡？」

「不詳，但是有人供認，是中常侍呂強大人帶太后離開的。」

「呂強么？」曹節的眼睛就眯了起來：「畢煒沒出現嗎？」

「沒有發現畢常侍的任何行蹤，據報告，呂強帶領六十人在我們之前從復道過來。」

曹節思量了片刻就下令道：「先關閉北宮東明、承明、朱雀、朔平四門，再仔細搜索，一定要找到太后，把傳國玉璽找回來。」

隨即又對長樂五官史朱瑀道：「你挑選一隊可靠的羽林郎，回南宮去，搜索畢煒和司馬防，找到他們，幹掉他們。」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