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漩渦
承明門緊緊關閉,太傅陳蕃面色冷峻,北宮內不知道已經亂成什麼樣子了,太后和天子,更不知道會遭遇怎樣的待遇。如果讓宦官們的獨走得逞,建寧元年革新政治的一縷曙光就要斷絕了,外戚固然要被摧毀,他和黨人也不會逃脫曹節的怒火。眼看著黨錮時期又即將重新降臨,蘇醒不久的天下士人也要被再次摧折,這令他如何安心?
「老師,不要叫門啦,我們還是去大將軍府,催竇武調兵過來。」
「繼續叫門。」
學生一陣感嘆,但還是服從了老師的要求。陳蕃的府邸距離北宮較近,一得到眼線的回報,他就從塌上跳了起來,把酣睡中的小妾都嚇了一大跳,這個老頭子還從來沒有這麼失態過,他一邊穿衣裳,一邊就開始發布命令,第一道命令自然是通知大將軍宮內有警,第二條就是召集府中的太傅從官和弟子學生,不知道怎麼想的,反正他就打算靠著這些人衝進宮去,在數千宦官黨羽的包圍中把太后和天子救出來!
雖然大家心料不妙,但卻無人敢於反對,多年以來陳蕃的威信,都使得他們習慣於服從老頭子的每一條命令了。此次隨陳蕃來的是他最得意的弟子們,全都是穎川陳家的後輩,他們還穿著太傅官佐和士人的袍服,有的人頭上連冠冕都沒戴,只是扎著一抹方巾,但是卻無一例外的手持長劍,精鐵打就的鋒刃在夜色里寒光大作,八十雙眼睛都熱烈地望著這位以正直忠誠出名的老前輩,迫切地等待著他的定策和決斷。
「開門,我是太傅,有事入奏太后!」
陳蕃的每一次叫喊,都得到了弟子們的呼應,八十人的吶喊穿出去很遠。
「呸,陳老魅,四更天你入奏個鬼。」
門樓上的小黃門籠著手,透過城垛冷冷的望著他,毒蛇般的眼睛里充滿了對陳蕃減俸裁官而形成的仇恨和畏懼,在士人們的正義和氣勢前無形的退縮到城樓深處。一邊抖抖索索的烤著炭火,一邊對羽林郎們有氣無力的叫罵道:「不要開門!就讓陳老鬼在外面罵,等曹老公公來,就要他好看!」
「把馬車推過來,點火燒門。」
任憑陳蕃他們在外面大喊大叫,把門環叩的震天響,銅皮包裹的巨大木門依舊紋絲不動。然而陳蕃官屬諸生八十人中也有聰明人,就大聲命令同來的人將馬車推到城門前準備點火,守門的羽林軍官就跳了起來,在門后大喊起來:「太傅,宮門禁地,你就敢擅自縱火嗎?」
「那你們就把門打開!」陳蕃這邊的人不依不撓道。
那軍官討好的望著監督的小黃門,陪笑道:「公公,你看如何是好。」
「這個陳老魅,他不敢燒的,不開,堅決不開。」
但是眼見著門外人真的開始縱火焚燒,馬車的火勢越來越大,連身處城樓上也能感覺到灼熱后,這個小黃門也害怕起來。作為朝中三巨頭,陳蕃有權利在這時候進宮,沒有理由攔住他。上頭一旦追究宮門焚毀的責任,他也難辭其咎。於是便無奈道:「開門吧,但是在門后形成人牆,絕對不能讓老鬼再衝進去啦。」
油質潤澤過的門樞格外靈活,一陣細小的摩擦聲后,承明門就打開了,開門的羽林恭恭敬敬的向陳太傅賠罪,然後就趕快將燃燒的馬車撲滅,以防火勢擴大。作為小人物,堅持職責的基礎上的兩不得罪,才是最好的辦法。
八十名士子一衝而入,對漢室的忠誠就是他們最好的的武器,面對這些官職在身的傢伙,拱衛承明門的羽林並不敢真正阻攔,陳蕃持著一柄劍,堅定地走在最前面,雖然只有八十人,卻散發出萬千人的氣勢。無形之中的正義威壓,令在場指揮的小黃門就像被魘住了一樣,只有當陳蕃快進入第二道門的時候他才象從惡夢裡驚醒了一樣下達命令:「盾陣,用盾陣,攔住他們。」
羽林的密實盾陣終於擋住了老太傅的去路,任憑陳蕃和士子們在盾上亂劈亂砍,羽林郎們就是咬牙頂住,他們都是西北六郡選拔來的良家子,對於皇家的忠心並不遜於任何人,更何況他們的職責,就是要保衛皇宮的安全。
小黃門公鴨一般的嗓子就在他們身後大作:「陳蕃、竇武奏白太后廢帝,為大逆!曹公公以誠忠之心靖難,就是要天誅國賊,還陛下一個清平世界!」
先帝在位二十年,羽林一直都是控制在宦官手中,對於宦官階級的宣傳,下層的將兵都有著順從性的接受心理,王莽梁冀的例子擺在那裡,竇武當國以來,竇氏子侄又在宮內做了一些混帳事情,不由得這些單純的將兵不信。可是陳蕃大人,一直都是朝中有名的忠臣,曾經同梁冀做過鬥爭,以至於被趕出朝堂多年,這樣一位老人家,怎麼會加入到外戚的陰謀里?
這究竟是怎樣一回事情啊!
「可惡啊,居然宣傳說大將軍廢帝!」
八十名士子面面相覷,都不知所措,陳蕃攘臂高呼道:「大將軍忠以衛國,黃門反逆,何雲竇氏不道?君不見宦官掌權二十載,天下民不聊生,海內不安,汝等閹宦上迷惑聖主打壓忠臣,發動黨錮。下勾結無賴禍害地方,帝都周圍,哪一處沒有你們閹宦的田土莊園?」
他手下的士人們也高聲道:「宦官叛亂,囚禁陛下劫持太后,大將軍已經調集五營兵馬來平叛,羽林將士不要為奸人迷惑,速速反正,保護陛下維護皇權!」
羽林的軍官就滿含淚水,在盾陣後面向陳蕃作揖行禮,高聲道:「陳老太傅,卑職職責所在,請大人原諒!」
隨即不理陳蕃的呼籲,沉聲道:「用盾把他們圍起來!」
羽林軍齊齊吶喊,左右迂迴鐵甲鏗鏘,以矩形盾陣將陳蕃等人緊緊圍在中央,又將承明門關閉起來,斷絕了陳蕃的最後退路。面對著密集的人高大盾,諸多士人都是毫無辦法,劍砍不破、腳踢不動,罵之不理、感化無效。一個個暗自垂淚,此番必定要魂歸岱山,他們這些最忠心的士子,怎麼就落得如此田地?
「老師,這個如何是好?」
「圍得好,就該這麼辦!」趕到承明門的曹節王甫大誇這裡的小黃門辦事得力,「把盾陣散了,讓我見見陳太傅。」
羽林郎漸漸散開,曹節看待陳蕃的眼神,也就變的冰冷,他一言不發,而王甫卻走上前去,大笑道:「太傅大人可好,長夜漫漫無心睡眠怎得,跑到宮裡來做甚,還帶著劍做什麼?」
陳蕃大步向前,羽林郎和小宦官都默默給他讓出一條路來,但他並沒有走到王甫面前就被兩個宦官叉住,看著老太傅雙目怒張,王甫就又笑道:「老大人何必動怒?」
「只恨竇武處事不密,給汝等奸賊贏得先手。」
王甫聞言收住笑容,理直氣壯義正詞嚴地問責道:「先帝新棄天下,山陵未成,竇武何功,兄弟父子,一門三侯?」
「國朝慣例,向來如此,竇武以定策擁戴功封聞喜縣侯,竇紹封戶縣侯,竇靖封西鄉侯,情理之中,有何疑問?」
「然,何彼又多取掖庭宮人,作樂飲宴,旬月之間,貲財億計。大臣若此,是為道邪?」
陳蕃默然不語,王甫所言,正是竇武一大弊病,竇武常居禁中,自然給了有心人很多機會,他又管教不嚴,其子羽林左監竇機、其侄步兵校尉竇紹、北軍中侯竇靖,都仗著小妹竇妙做了太后在帝都欺男霸女,甚至連先皇宮人妃子也不曾放過,而且太後為了報復諸妃過去與其作對,還縱容他們幾個,更加加深了他們的氣焰,就連宮中珍寶也多有被其人盜竊的。御史台已經就此彈劾過大將軍多次,宦官提及這個問題,無非就是想告訴陳蕃:我們不幹凈,你們也一樣,道德的制高點,並不是你能夠佔據的。
看著陳蕃蒼白的臉色,王甫並不因為他的名望而留絲毫情面,因為陳蕃很快就要死了,而死人永遠無法反擊:「公為棟樑,枉橈阿黨,復焉求賊!」
既然黨人團體一心要匡扶社稷,那麼第一個不能繞過的就因該是外戚吧,宦官貪污也罷,狡猾也罷,還無法同外戚相比。竇武當國一不能震懾外夷,二不能豐裕國庫,卻擴充幕府以權謀私,還要剷除宦官這個皇權保護者,其心如何,不問自明。
「我聽說您老人家在逮捕長樂尚書鄭宏后說過:此曹子便當收殺,何復考為!鄭宏兩千石中常侍的性命,固然是可以隨意斬殺的,那麼俸祿更高的太傅,也應該是享受如此的待遇吧。不過咱們中官,可是很講究漢家祖宗規矩的。」
「陳蕃大逆不道,奉天子詔,逮捕他!」王甫舉起從劉宏寢宮搶來的玉璽,高聲下令,見到玉璽出現,羽林軍再無猶豫,步步上前。
「奸賊!」
陳蕃拔出佩劍,大聲呵斥著王甫,幾十年的官威猛然間揮發出來,竟無人敢上前一步,所有羽林郎的雙手都在顫抖,他們無法直面這個白髮蒼蒼的老者,陳蕃身後的八十名子弟,也齊刷刷的拔劍上前,將自己的老師緊緊的護在中間。
「奸賊,拔劍來一決生死。」
「呵呵,什麼時候太傅淪落到匹夫之勇啦?」
見到羽林郎不正常的反映,王甫就發布了新的命令:「換人上去,包圍他們,逮捕他們。」
羽林們都撤了下去,一重又一重的宦官們就圍了上來,他們自從叛亂髮動以來,喊了天誅國賊的口號那麼久,此刻國賊就在面前,一個個都是更加狂熱。即便有人知道陳蕃在朝中以忠義著稱,但還是在左右人的推攘下沖了上去,這就是他們的一個最大目標!
「保護太傅!」那八十人也是毫不示弱,兩方的隊伍一交手就是相當的兇狠,有漢一代武風強盛,即便是士人也是劍術武藝精通,而宦官這面就勝在人多,殺之不盡,源源不斷。密集的刀劍彼此刺擊,又都是無甲之身,第一線的人片刻就死傷枕籍。有陳蕃學生剛剛刺穿面前宦官的身體,長劍未拔就被另一宦官砍倒在地,而砍倒他的宦官,又被另一個學生劈翻。
那些以詞賦和文章學問著稱的弟子們一個個奮不顧身的攔在自己和刀劍之間,沉悶的刀劍入肉聲后,倒下的人還抽搐片刻,手指緊緊的握住劍柄,用力的刺向宦官的下盤。
「大丈夫處世,當掃除天下,安事一屋。嘿嘿,陳老魅,咱家今朝教你掃個夠!」王甫的獰笑猶自縈繞在耳,看著年輕的生命片刻間就凋謝無餘,老人的眼睛就睜的老大,不過是一夜而已,事情怎麼變化就這麼大?大將軍的大計號稱算無遺策,可是怎麼就忽略了宦官們素有獨走的精神,當年梁冀權勢滔天,五個小宦官不就是宣揚著維護國體,天誅國賊的口號,將外戚屠了滿門么。
濃重的烏雲遮住了月亮,宦官們一步步逼了上去,將殘餘的二十多士人全部拿下。陳蕃已經放棄了抵抗,任憑宦官將自己五花大綁架到一輛馬車上,他眼中唯有四周宮牆上的燈火通明,照耀出承明門內一片妖艷的鮮血和一具具尚未冰冷的屍體,那些都是他的學生,片刻前的音容笑貌還歷歷在目,但是片刻之後,他們就都不在了。
「武借元舅之資,據輔政之權,內倚太后臨朝之威,外迎群英乘風之勢,卒而事敗閹豎,身死功頹,為世所悲,豈智不足而權有餘乎?斯宋襄公所以敗於泓也。《傳》曰:天之廢商久矣,君將興之。是天命使然么?」
「這絕對不是天命,我就要逆天換命!」畢煒大聲對自己道,此刻的卻非殿已經是眾目睽睽,曹節派遣的搜索隊已經找到了這裡,整個南宮的宦官也都拚命的向這裡集中。朱瑀領導的近兩千侍宦官將整個卻非殿廣場圍困的水泄不通,火把把天空照得亮亮的,連一隻飛鳥都逃不出去,就連相鄰大殿的屋頂上也站滿了人,好在他們沒有多少弩弓,不然一陣連射下來,畢煒這一邊就損失慘重。
畢煒一方牢牢的受住了卻非殿廣場的幾個關鍵支撐點,他們的一千人也是毫不示弱,西涼的軍官們靈活的調動著各個支隊,加上畢煒打開了羽林倉庫,將他們全都武裝起來,因此交換比甚好。董卓的幾十個騎兵還時不時殺出去,神出鬼沒一般,搞得宦官毫無辦法。
「怎麼樣也要撐到天亮。」
看著遠方大隊叛賊在火光下展現的身影,畢煒大聲地命令著,敵軍源源不絕,他的一千人在幾炷香的時間裡就損失了兩百多,天亮對於他們來說,已經時可望而不可及。
「一定要在天亮前解決掉姓畢的!」
朱瑀一次又一次的攻擊,一次又一次的敗退,正在他準備發起新一輪進攻的時候,就接到曹節的如次訓令,他也明白眼下關鍵,咬了咬牙將手頭能抓的出的兵力都湊了出來,又將一隊曹節的部曲弩兵擺到了前面,在之前的進攻中他一直沒敢動用這隊弩兵,就是擔心殺傷過重,畢竟大家都是宮中同僚一場,但現在什麼也顧不得了。
他站在高處喊道:「畢煒是外戚的黨羽,劫持天子,也是國賊!諸位義士,衝過去,把陛下救出來吧。」
弓弦聲大作,頓時就在防禦上撕開了幾個不小的口子,宦官方面全部壓了上來,畢煒也只有苦笑著將手頭兵力全部投放了進去,但是在卻非殿內,他還保有著五十人的最後預備隊。
宦官也打開了幾個武庫,沖在一線的也都配備了鎧甲和頭盔,朱瑀更是親自帶領幾排長矛甲士,沿著南宮的中軸線向卻非殿的正門攻了過來,一路氣勢如虹,擋者皆被紮成血葫蘆。
在最危急的時刻,畢煒不顧乳母董尚書的阻撓,領著劉宏出來,在卻非殿上環繞一周以鼓舞士氣,雖然四更天色昏暗,即便有火把的照明也只能看的模模糊糊,但全體將兵還是士氣大振,皆爆發出雷鳴般的呼喊:
「漢家萬載,國運在我。」
吳伉見機大呼:「曹節王甫名為討逆,實為作亂,大將軍絕無廢帝之意圖,還望諸君發揚五侯精忠報國之精神,勿抗皇恩。」
畢煒更是大呼道:「曹節王甫意圖謀反!陛下已經下詔討逆,帝都兵馬即刻便到,爾等還不速速警醒,等待陛下處置!」
陰龔和熊曦也大聲揭露曹節脅迫尚書台官員偽造詔書的本來面目,最後又大聲道:「請陛下聖訓!」
於是全場的戰鬥都停滯了,都聽見一個怯生生的少年在殿前放聲吶喊,那聲音就在每個人心頭滾盪著,搖撼著每一個人的戰鬥意志:
「朕即在此,列位皆是漢家忠臣,此情此景,爾等還不明白么?」
「那皇帝是假的!」有宦官喊道,卻被他身邊的郎官一拳打暈,郎官們服務皇家已久,天子孰真孰假還認不出來?看現在這個樣子,陛下也沒有受人劫持,那麼曹公公這一邊算是什麼呢?想著想著,汗珠就沿著額頭流了下來。那麼說自己,難道真的在無意中入了賊人的奸計么?
「混蛋,進攻!把皇帝搶回來。」朱瑀大聲咒罵著,見到天子現身,他手下的郎官們都開始遲疑不前,有的已經開始偷偷溜走,宦官們情況要好一些,但是也開始動搖起來。在這個人心渙散的時候,只能向前向前在向前,才能夠重新把隊伍掌握住。
利箭破空聲響起,黑衣的曹家武士就發動了箭嵐,他們只聽從曹節的命令,皇帝是誰並不重要。台階上那個少年的身影一下子就緩緩倒下了,看到這裡無論是中官還是郎官,無論是侍衛還是廄騶,全場人都爆發出驚惶的喊聲:「陛下!陛下!」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已經到來,帝都滿是一片驚心動魄的火光,宦官和外戚的鬥爭,就在這片火光中完全瘋狂了。紅色的兵甲從北軍軍營一涌而出,高層軍官騎著馬前後指揮,徒步低級軍官們喊著口令掌握著部隊,材官的弩機齊整的扛在肩頭,如林的長矛直指天空。射聲營、長水營、步兵營、屯騎營、越騎營,一個個具有悠久歷史和至高榮譽的精銳部隊洶湧澎湃,紅色的部隊軍旗前傾,指引著北軍武力沿著大街滾滾流往皇宮的方向。
一隊騎兵策馬狂奔,領先的就是北軍步兵校尉戶侯竇紹和渭陽侯拜羽林左騎竇機,跟在後面的是一身戎裝騎馬的大將軍聞喜侯竇武,大將軍一身金甲閃閃反光,相傳是他先祖竇憲出征北匈奴時候穿過的名甲,想當年竇憲率領漢軍出塞五千餘里,一直追到西海之邊,繳獲匈奴傳國神器輕路寶劍和古鼎若干,徹底剷除了北匈奴力量。竇武身後高高聳立的大將軍儀仗被全體將兵都看得分明,所過之處全軍懾服,人人低頭。
數十名越騎營的斥侯騎兵前後賓士,將大將軍的命令廣泛傳播開來,他們每到一處,就會得到將校吏士們最大的歡呼:
「黃門常待反,儘力者封侯重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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