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日旦
曹節有些遲疑的解下自己的發冠，摸了摸上面象徵中常侍身份的貂尾銀鐺。這陪伴了一輩子的標誌自己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把發冠發簪還有兩千石的龜鈕印信都一一放到地上之後，他就長長的吐了口氣，彷彿要把一生的感嘆都傾訴出來。這一聲感嘆后，曹節整個人的身子也蜷縮了下去，他又看了看發白髮亮的晨曦天空，終於緩緩跪下引頸待誅。看著他的衰敗模樣，吳伉也嘆了口氣：這位公公真的垮了，也是到黃泉陪伴先帝的時候了，反正今天上路的同伴也多，路上是絕對不會寂寞的。
「好好侍奉老公公上路。」
「先帝啊，老臣來伺候您啦。」
對於這位宦官的前輩元老，吳伉給予了他最後的尊重和敬意：沒有讓他走的太痛苦。行刑的人就是慕容鸚鵡，這位昔日的小廄騶也是一臉嚴肅。只鋒利的一刀下去，在場的人就聽到了血從脖頸裡面噴出來的聲音。
當場格殺了曹節等人後，吳伉就下令將他們的頭顱掛在旗杆上傳首六軍震懾不臣。曹破石望著大哥的頭顱高高懸空，那白髮被風一吹，就散開來遮住了曹節蒼白的臉。他已經是淚流滿面：不知何故，畢煒並沒有株連曹節的三族，他和王甫的兄弟王昶等都沒有被處死，而是即將被發配日南郡比景縣，終世不得回京。吳伉一揮手，劍戟士就喝令曹節手下的黨羽排隊入宮接受懲罰，待四千多人全部進宮，朱雀門就隆隆關閉起來。
大將軍竇武在城下就大聲要求打開宮門讓北軍進入，搜尋殘餘的叛賊。但侍奉在天子身邊的畢煒堅決不打開宮門讓大將軍部隊進入，竇機和竇紹等人都暴跳如雷，跳起來指著城頭上的畢煒就大罵起來，但是畢煒所堅持的理由和口氣都很強硬：絕對不允許讓大兵的軍靴踏入神聖的皇家禁地，而且宮內人手足夠，無需調兵進來。
陳蕃也深以為然，竇武無法堅持，便下令北軍部隊回營。但畢煒也不得不同意外戚帶領一隊侍衛入宮協助「清理」。北軍辛辛苦苦趕來，什麼功勞也沒有撈到，將校都十分不滿，就有人拒絕撤退，並揚言要搶了帝都，好在竇武應允犒賞六軍，才約束住了這些武人。
善後的工作自然有人搶著去干，但是善後往往比過程還要重要。司馬防和呂強分別承擔起了南北宮的善後，太后立刻就應允下來，大將軍也沒有發作，這件事情就這樣定了。這時候得到消息的太尉周景也趕了過來，他認為宮內已經是一片腥風血雨，還請天子和太后暫時移駕緊靠南宮的太尉府，等善後完成後再行迴鑾。
沒有料到少年天子道：「朕要親自審問國賊。」
太后也表示不願出宮，畢煒便立即下令把建始殿打掃出來，剛上到朱雀門上的竇武卻道：「不用打掃，讓吾等親眼見見叛賊之酷烈。」
他意味深長的望了畢煒一眼，便去向太后請罪，畢煒微微一笑，宦官的爆發並非一無是處，至少外戚的權勢就要大受打擊。他剛剛得到消息：曹節還派出去多個支隊殺害外戚任命的官員，此時想必已經得手。
「臣救駕來遲，請太后、陛下恕罪。」雖然是面對自己的女兒，可禮儀是不能缺少的。
然而竇妙道：「大將軍，曹賊以大將軍廢帝之說蠱惑人心，你怎麼看呢？」
竇武大驚，跪地賭咒發誓道：「臣一片赤誠，天地共鑒，如所言有虛，神人共棄。」
在場之陳蕃和周景也都是好言勸說，就連畢煒也道大將軍絕無反意，所謂在世周公霍光是也，即便有些小錯，也不值得破壞君臣關係才對。
「呵，希望如此才好。」竇妙微微一笑，就摸了摸劉宏的肩頭，柔聲道：「陛下受驚了。」
劉宏神色黯淡：「朕無恙，但是朕的手足契弟，就去了。」五小與他認識已久，都喊他做大哥，相互間手足之情濃重，霍淵四人被弩矢當場射殺，唯有霍躍倒在他懷裡昏迷不醒，這是他難以忘卻的傷痛.劉宏繼續道：「霍家兄弟出身寒微，又是孤兒，唯有兄嫂可以依託。然而兄嫂無情，令其二人隨鄉人行賈，小小年紀就南到九江，東到齊與魯。終年頭多蟣虱、面目多塵，臘月來歸，又不敢自言其苦。」
「大兄這邊讓他們去做飯，大嫂那邊就要他們去喂馬。祭祖時候不能上高堂，只能在殿下跪拜。兩手皺裂，足下連雙草鞋也沒有。冬無復襦，夏無單衣。三月蠶桑，六月收瓜，瓜車不小心在路上翻覆了，卻沒人幫助他們收瓜，搶著吃瓜的無情傢伙倒是很多。」
劉宏喉頭顫動，繼續啜泣道：「直到在河內街頭遇到了朕，他兩人才過了幾天好日子，想不到，阿淵就這麼去了。」
眾人也都陪著天子哀戚了一會，竇妙道：「陛下節哀，霍淵等人捨生救主，是要嘉獎的，畢常侍調教得好學生，也要獎勵。那射箭之人，就誅三族以為懲戒吧。」
接下來大佬們又開始議論封賞的問題，已經確定畢煒、司馬防、呂強、董卓四人封侯，具體的賞賜和榮升還在斟酌。
竇武的意思是：「司馬防和畢煒，還是讓他們到朝中來吧，宮內還是全用閹人的好。」
竇妙就道：「這個可以以後再論，即日起呂強擢升為大長秋，統轄南北宮事務。」
畢煒內心微笑，竇武是看著自己坐擁宮中權力心有不甘，想把自己調開，而呂強救了太后一命，救的很對，所以竇妙提拔她。但什麼時候趙嬈才能來雒陽卻是個問題啊。
在去建始殿的路上，畢煒抬頭看了看天空，雖然西邊的月亮還未隱沒，但是東方新的太陽即將升起，從魚肚白的天空中他就看到了一個與既有歷史不同的未知明天來：
漢朝極盛時人口五千六百萬，已經達到了傳統農業社會的最高峰值，而其完全開發之地不過後來之山東河南山西陝西河北數省，要是沒有未來幾百年的動亂，把江南土地都利用開發起來，那麼文明的發展將會不可想象。
「但願不要在有蠻族入侵啦，後來的五胡現在還是一盤散沙，那位統一鮮卑各部的彈石槐還沒有上位，不知道在那個草原上放馬。烏丸和南匈奴還很忠誠，羌人被涼州三明牢牢馴服，氐人不知道在那個角落裡面。高句麗、三韓、倭、山越、雒越、西南夷都不值得注意，瀾滄江一帶剛剛歸附的哀牢人倒是要提防提防，歷史上正是哀牢發展出來的南詔割據了西南，漢朝改土歸流，開發西南的努力被徹底葬送，要到明朝才進行第二次啊。」
「對內就沒有什麼好說的了，掌握好小皇帝，注重民生就行，從漢末到隋代也是一個小冰河，據說這時期小行星撞擊地球的次數也很多。」畢煒回憶著自己以前積累的混亂知識，慢慢的繪製出一個工作藍圖來：「那麼推進南方開發，就是接下來的首要工作了，在中南半島找到一年三熟的占城水稻，哦，現在中南半島的水稻種植也剛剛起步。開發工作是要用錢的，錢從哪裡來？東漢的歲入，可是不容樂觀啊。」
「最大宗的歲入來自田賦和人頭稅，鹽鐵專賣收入也不少，但是劉秀就將鹽鐵專賣的權力給了郡，後來和帝時竇太后乾脆廢止鹽鐵專賣以討好豪強。表面上是讓利於民，實際上能夠經營鹽鐵的只有各地的富商豪強，便宜不了一般的貧民老百姓。鹽鐵之利巨大，失去這個財源后朝廷無論增加多少稅收都補償不了。我突然就明白為什麼東漢後期賣官成風了。漢武帝雖然也賣官，但限於低級職務，規模也不大。而東漢後期連三公九卿都明碼標價童叟無欺，或許有中央窮瘋了因素？」
「有我在，一定要把鹽鐵專賣制度恢復起來！」畢煒內心就有一個聲音大喊道，但是另一個聲音就毫不留情，冷冰冰的嘲諷道：「夢都不要夢！潑出去的水還能收回來么，你靠什麼恢復？憑什麼恢復？靠著小皇帝？還是大將軍？恢復鹽鐵專賣，就是侵犯了天下豪強的利權，就是和普天下的既得利益集團為敵，取死之道！」
王莽篡漢后頒布的一系列政治經濟政策從效果上看完全失敗，因此引發了社會動蕩並導致了漢朝重生。但劉秀從起兵之始就帶有濃厚的豪強色彩。劉秀本是漢景帝後代，劉氏遷到南陽郡白水鄉后通過和其他豪族的聯姻形成了一定的勢力範圍。比如劉秀的母親是同郡湖陽縣豪族樊重的女兒，劉秀的姐姐劉元嫁給了新野縣的豪族鄧晨。後來成為光武帝皇后的陰麗華，也是新野縣的名門。光武帝依靠豪強兵力起家，實際上東漢政權的基礎就是地方豪強，因此它對地方的控制力從誕生之初就註定了薄弱。歷代皇帝對此均有一定的認識。
但是終東漢一世確立中央權威的努力不是很成功，東漢人才政策主要依靠推舉，當地方豪強勢力達到一般的官吏都無法過問之時，推舉出來的人物也只能令是豪強子弟。四世三公這樣的豪門盛行於東漢，秦與西漢固然沒有此種情況，隋唐以後的科舉更是理論上杜絕了這樣的存在。以鄧禹一族為例，「累世寵貴，凡侯者二十九人，公二人，大將軍以下十三人，中二千石十四人，列校二十二人，州牧、郡守四十八人，其餘侍中、將、大夫、郎、謁者不可勝數」；耿歙一族「自中興已后迄建安之末，有大將軍二人，將軍九人，卿十三人，尚公主三人，列侯十九人，中郎將、護羌校尉及刺史、二千石數十百人，遂與漢興衰雲。」
同時東漢諸帝的皇后大多來自開國元勛，光武帝皇后陰氏、明帝皇后馬氏(馬援之女)、章帝皇后竇氏(竇融之後)、和帝皇后鄧氏(鄧禹)等等。這些人本身即為豪族，成為外戚后唯一有所長進的就是以權謀私。外戚勢力已經架空了皇帝，孝沖、孝質、孝桓三帝均為外戚梁氏所立。東漢除去最初三位皇帝以外登基的年齡均小得可憐，沖帝兩歲登基，兩年後「駕崩」；質帝八歲登基，同樣兩年後「崩」。很顯然外戚豪強實際上是故意挑了小孩，免得他成為自己橫行不法專權獨斷的障礙。
東漢中期開始，外戚不但在地方是大人物，而且通過錄尚書事掌握內朝。皇帝即使有意反擊也沒有合適的力量，唯一能藉助的人物就是身邊的宦官。漢和帝誅滅竇憲，漢桓帝誅滅梁冀無不借用了宦官的力量，但是皇帝無實權這一點始終沒有改變。和帝之後的順帝就是宦官擁立，並以順帝的名義獲得了封侯，爵位由養子繼承的權力。此後東漢朝廷圍繞著內朝的控制外戚宦官反覆爭奪，三國開頭時何進等的行為不過是長久以來慣例的繼續。
宦官雖然能夠誅滅某些橫行不法的外戚，但對各地豪強之根深蒂固卻沒有什麼辦法。因此外戚勢力一直龐大，宦官外戚之爭也沒有盡頭。兩方雖然互為死敵，但以權謀私卻沒有什麼不同。桓帝啟用宦官單超等五人誅滅梁冀，事成后皆封侯，人稱五侯。單超不久后病死，餘下四人皆「競起第宅，樓觀壯麗，窮極伎巧。金銀鋪地，施於犬馬。多取良人美女以為姬妾，皆珍飾華侈，擬則宮人。其僕從皆乘牛車而從列騎。又養其疏屬，或乞嗣異姓，或買蒼頭為子，並以傳國襲封。兄弟姻戚皆宰州臨郡，辜較百姓，與盜賊無異。」
諸葛亮出師表中把桓帝靈帝大大地埋怨了一番，實際上兩人大大冤枉，劉志劉宏都是絕頂聰明之人，劉宏更是在供給水專業上有天才表現。自從東漢初年開始，中央對地方就沒有什麼權威。即使天才如光武帝，對豪強的胡來也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桓靈兩代君王不過是豪強博弈的結果，本身無權無兵，又豈有回天之力？那麼依賴靈帝的畢煒，又能有什麼能耐？
「若是不恢復鹽鐵專賣，哪有錢來開發東南？」畢煒心理苦笑著，難道真的要建立漢羅海上貿易不成么？畢煒不指望那幾個希臘人再回來，他了解歷史，知道二世紀末海上貿易的困難，偶爾來從海上來一兩個西方商人雖然不是太難，可要在大航海時代前建立起長久性的大宗貿易，困難度不問自知。
「歷史上的這個時期，羅馬第二次佔領了兩河，可還是因為到達擴張極限而撤退，軍團士兵們從中東帶回去的不僅僅是財富，還有無法抵禦的瘟疫。那位昏庸無能的角鬥士皇帝也是在這個時期，自身難保還做什麼生意？總之，我是不指望海上貿易成大事的。」
「同時有兩個敵人，那就先幹掉較弱小的那一個。」畢煒如是想，也如是做了。但是在幹掉宦官之後，他卻不得不感嘆道：「面前不是一家外戚，絕對不是一家外戚！」
可以想象接下來是怎樣一種局面了，竇武也許能容下自己，但外戚的其他成員則未必，有了曹節這次政變未遂的教訓，竇武勢必會更緊密地控制宮中，自己在這次事件中功勞甚大，他不敢明著動自己，卻很有可能將自己掉到另一個無關緊要的位置，甚至是趕出帝都？
東方既白，他卻在晨曦下痴了：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初升的太陽，還是太陽下轉瞬即逝的朝露？
(從下午三點鐘寫到現在，看在漢家兩更的份上，看官給點票票吧。)為了方便訪問,請牢記bxwx小說網，bxwx.net,您的支持是我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