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臘月
大雪紛紛揚揚,河內郡遠近城郭皆白,鉛色的濃雲下大地毫無生機,在這雪天裡面,人們都縮在自家的房子里貓冬,在這種天氣內室內燃起一盆松炭,擁著爐火暢談今年秋天的收成和鄉間社裡的野史舊聞,再美滋滋地展望一下來年春上的光景,家中有人出門在外的就祈禱外出人平安,然後沽些淡酒,就著自家的腌漬小菜喝上幾口,真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京師有大變故,隕身殉道者不計其數,所賴見機知名,終得平安。」平滑的竹簡上滿是清秀的字跡,其淡淡的口氣彷彿在講述一件完全不與己不相干的事情,但實際上卻是身處無比兇險之中,平淡的語氣只令人更加擔心,好在寫信者話鋒一轉,就談起當今天下的主人來。
「宏兒有大志向,心地極堅忍,臣屬皆稱之,以為百年不見賢主。」
那人說了些劉宏的近況,就開始傾訴起別後的相思來,這本來是趙嬈最喜歡看的,男人多有花言巧語者,可使說的多了,就未嘗不是一種愛戀,這年頭這樣身處萬花叢中卻能夠不忘舊人的男子真的很少,趙嬈一邊讀一邊笑著,末了那人又來一句:
「與君分別分別已久,無日不思,無刻不念。相逢之日,或將不遠。」
從京師傳來的模糊傳聞,以及信中所講述之片段,就在趙嬈心中還原成一幅清晰的圖畫,那最深沉的夜色,最兇險的中官,最狡猾的外戚,以及她最深愛的情郎和兒子,都一一疊加重合,就有一個聲音在趙嬈的心裡大喊道:「我要去看他們!」
松木炭的質量很好,聽不見什麼爆裂聲,只是一直默默的燃燒著,直到留下一爐白色灰燼,下女們小心翼翼的換上新的炭爐,以免驚動對信沉思的女主人,卻聽見慎園夫人輕聲道:「帝都來的信使還在么?」
「回夫人的話,信使在偏廂休息,等你的回信,不過這麼大的雪,他也要等到雪小了才能出發。」下女恭恭敬敬的回復道,她們都是以前的宮女,內府特意從雒陽遣她們來侍奉慎園夫人,跟了這位主人也有三四個月,諸人對於趙嬈同帝都的秘密聯繫已經是見怪不怪。
「好好招待他,人家大老遠的辛辛苦苦趕來,我們不能失了禮數,讓帝都人看了笑話。」
趙嬈頷首,對著那竹簡看了又看,柔細的玉指一一撫摸著上面墨色的文字,還用指甲划著竹簡上面殺青的刀削痕迹,就彷彿要感受寫信人書寫時候的每一筆畫以及隱藏其中的心態思想一般。她把三百字的信函看了又看,終於輕輕放了下來,擦了擦有些濕潤的眼睛,雖然說事情已經過去,可是情人和孩子同時遇險,要讓她怎麼能夠放心才好?
趙嬈一筆一畫,極工整地完成了一封回信,在火邊沉思了一會,將這份回信投入木炭火爐,看著那竹簡在青銅爐子里慢慢燃起來,發出柔和的橙色光芒,趙嬈就痴痴的落下了眼淚。如是再三,直到完成第五份回信后她才滿意的嘆了口氣,正要擱筆時又想了想,從雲鬢中抽出一根鑲嵌著紅寶石的長長發簪,小心翼翼的放到回信一起。
當雪小些的時候,她披著一襲狐裘,站在三丈的望樓上看著那背著信筒、身著火紅斗篷的信使騎馬離去。那信使上了大道就快馬加鞭,風馳電掣般向帝都方向趕去,紅色的斗篷在雪后的平原上格外鮮艷,走出去仍然依然清晰可鑒,一直到信使轉過一個村莊看不到了,趙嬈才露出了自劉宏上雒后就難得一見的笑容。
第二天下午,南宮寢殿,這封信已經到達了劉宏的手裡。
「母親想來京師看我?」讀完了此信,劉宏皺起了眉頭道。
「是的,慎園夫人得知帝都有變宮中大亂后就擔驚受怕,連覺也睡不好,雖然已經詳細的告訴了她陛下的現狀,但是她仍然不放心啊。」做母親的哪有不擔心兒子的道理,畢煒明白這一點,而且情人更加擔心情郎啊。
劉宏跪在小几前,握著那根發簪,以左手支頤,右手手指有節奏的敲打著硃紅色的小几,他猜不透母親的意思:「我以前沒見過這根發簪,想來是阿母新打的吧。她送這根簪子來,有什麼深刻的寓意呢?」
「這個。」立在他身後的畢煒已經看過了那發簪,倒也猜不透有什麼特別的涵義在,可他還是道:「大概是送給陛下的禮物吧。夫人希望您能夠戴著這根發簪,就如同她在您身邊一樣。」
「可既然是這樣,她為什麼還是要來帝都?」
劉宏陷入了沉思:「北宮的太后可不希望阿母來啊。」
確實如此,一個是先皇的妻子,一個是今上的生母,兩個人如何相處,得卻是個大問題啊,兩個天然的對手,而北宮只能有一個主人。畢煒真的不希望趙嬈爆發一場與竇妙的戰爭。
「令人頭痛的女人啊。」
他喃喃自語道,隨即對劉宏道:「要寫信勸阻夫人嗎?」
「不,我要阿母來雒陽!」劉宏已經插上了那根發簪,滿臉都是嚮往的神色,「好久沒有見到阿母,沒有吃到阿母煮的菜肴啦。」
畢煒不得不提醒他:「要注意北宮那位。」
劉宏愣住了,隨即孩子脾氣發作,他跳了起來,一把抱住畢煒,哀求道:「老師,霍淵他們都死了,霍躍還在養傷,你又不能在長在宮內,我真的很寂寞很寂寞,我要阿母。你那麼有辦法,北宮那位肯定不成問題,阿母一定能夠上雒,你一定能夠辦到,您一定能夠辦到!」
畢煒嘆了口氣,伸手摸了摸劉宏的髮髻,順便幫他把發簪插整齊。突然間他就明白了趙嬈贈簪的用意:那是情人之間的禮物,而他卻誤給了劉宏,真是失策啊失策。
「如您所願,我一定要夫人上雒成功,但是,也要陛下多多配合才是。」
「妙啊。」劉宏跳了起來:「我全聽老師的。」
畢煒笑道:「給我一些時間吧,陛下不要調皮就好。」
劉宏調皮的吐了吐舌頭,隨即哈哈大笑,畢煒一愣,也大笑起來。旁邊的近侍都低著頭,露出古怪的笑容,但是如果有人詢問他們,那他們什麼也沒有看見。真的什麼也沒有看見,因為他們當時都低著頭呢。
來自北方的冷空氣團在這天晚上籠罩了雒陽,這已經是入冬以來的第五場雪了,白皚皚的雪花漫天飄散,晶瑩的冰花裝點著整座皇宮,臘月就以這種方式提醒大家:建寧元年的最後一個月來到啦。
臘月一日,宮中舉行旨在逐逐疫病的大儺典禮。一百二十名十歲到十二歲的少年,全部來自中黃門子弟,皆赤幘皁制,執大鞀為侲子。宮內的祭司戴上黃金製作的四面面具,渾身蒙著熊皮,又牽著十二頭化妝打扮成神獸的公牛,有衛士上身玄衣下身朱裳,執戈揚盾以衛之。這個隊伍走在最前面,中黃門次第尾行,後面是眾多的僕射郎官,這個隊伍在宮內各處舉行儀式驅逐惡鬼精靈,也安慰那些新近死在中官政變里的亡靈。
對於大儺這個宗教性儀式畢煒很感興趣,儺這種古代的慶典,在他的時代只保留於南方某些邊遠地方,他陪伴著劉宏觀看了白天全部的儀式,並寫了一些研究筆記,儘管明白這些研究永遠得不到機會發表出去,但一種學人的慣性驅趕著他這麼做了。
這一天夜漏上水,朝臣大會南宮千秋萬歲殿,各位侍中、尚書、御史、謁者、虎賁、羽林郎將執事,皆頭戴驅邪的紅色頭巾環衛陛前,天子乘肩輿姍姍而來。黃門令吳伉奏曰:「侲子備,請逐疫。」於是龐大的二重唱開始,由中黃門起頭,侲子和聲,這些稚嫩的童聲高唱先秦流傳下來的祭祀歌曲,給畢煒一種教堂唱詩班的感覺:
「甲作食雙凶,胇胃食虎,雄伯食魅,騰簡食不詳,攬諸食咎,伯奇食夢,強梁、祖明共食磔死寄生,委隨食觀,錯斷食巨,窮奇、騰根共食蠱。凡使十二神追惡凶,赫汝軀,拉汝干,節解汝肉,抽汝肺腸。汝不急去,後者為糧!」
歌詞是的暴力駭人的,舞蹈是陰森可怖的,其中包含著很多遠古時代留下來的神秘氣息,在舞者一抬手一投足中,就蘊含著遠古巫術的巨大力量。公牛毛衣和假面上的花紋極為可怖,分別代表甲作,胇胃,雄伯,騰簡,攬諸,伯奇,強梁、祖明,委隨,錯斷,窮奇、騰根十二神獸。歌手們正是報出這些神奇生物的大名,然後就**裸的威脅宮裡各種不祥的精怪們:神獸來了,如果爾等還不逃走的話,它們就要當場吃掉爾等。
這麼多的中國上古神話生物,即便是對崑崙和蓬萊神話體系歐所了解的畢煒也只知道窮奇一種,其他的還都是第一次聽聞。但是漢代人卻是對這些神話生物耳熟能詳,見到「從海西大秦來歸」的畢煒十分好奇,劉宏十分熱心的為他講解,從這些神話生物的來歷、屬性、職司一直講到它們存在的真實性,還舉出了好多例子來。
「陛下真的相信神獸的存在嗎?」
「怎麼不信?祖宗們都見過的。」
這令畢煒明白:無論他怎樣的給劉宏灌輸理念和知識,但劉宏永遠不會跨越這時代的局限。漢朝廷的這種祭司活動,在未來人眼中就好比羅馬元老院開會前要進行羊肝占卜一樣可笑,但當時的人卻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時代和時代的鴻溝,思維和思維的天塹永遠存在於歷史和現實中,這是歷史的慣性,一個人窮盡一生也無法徹底改變,比如說畢煒那個朝代的第一代開國大帝。
「話雖如此,可是我一個人無能為力,如果有不可遏止的外力作用呢?」
想想而已,很快他就拋去了不快,開始以純藝術的欣賞眼光來看待這場大儺儀式了,就如同他在某些旅遊景點欣賞當地人表演民族舞蹈一樣:不管其中有何神聖涵義,只要精彩好看,對得起票價就行。這次大儺著實令畢煒大開眼界,他一直以為宮廷舞蹈就是諸如霓裳羽衣、十八天魔那種鶯燕婉轉的娛樂性舞蹈,但是他錯的利害,舞蹈本是為通神而設,舞即巫也。漢去三代之世不遠,保留的遠古習俗之多是兩千年後的人們根本無法想象的,即便是到了隋唐,隨著胡舞的輸入,純粹欣賞娛樂性質而非祭祀、紀念性質的舞蹈才漸漸興起。
只見這些十歲到十二歲的童子唱罷,蒙著熊皮的方相祭司與象徵神話生物的十二獸就在千秋萬歲殿廣場上載歌載舞。所有圍觀者按照慣例大聲歡呼,目的在於威懾疾病災禍出來,畢煒不知道這吶喊效果如何,反正他見到寄宿在屋樑下的大群蝙蝠都被驚起四散。
春秋還有傳說黃帝四面,可以看見四方動向,無任何生物可以逃脫四面八眼的神威,雖然孔子把「黃帝四面」解釋為黃帝治理四方,但民間種種異端神話傳說依舊風行,就連司馬遷在寫《史記》時候也不得感嘆五帝傳說紛蕪龐雜,此刻這些相方就效法黃帝四面,戴著前後左右各有一副面孔的黃金面具。畢煒大為感嘆,有空閑時間他一定要搜集編纂這些神話傳說,政治上往往人走茶涼人亡政息,但是有這樣一本類似《搜神記》的雜書流傳下去,他就可以流傳千古了,唐代有宰相牛僧儒就寫了一本志怪筆記,好像是《玄怪錄》吧,而《酉陽雜俎》的作者也是個高官,他甚至已經在草擬這本著作的名字:《金枝》或者《古代神話研究》。
這一刻各級官員都忘記了自己的身份尊嚴和政見爭執,大家全部大聲的讚頌著神獸的名字,濃重的宗教性氣氛里舞蹈隊伍就環繞大殿前後遊行三遍,象徵著把疾病災禍已經全部驅趕出來,然後祭司進行了一系列令畢煒眼花繚亂的表演,將虛無中的疾病災害趕到了一個大火炬裡面,只見好一個火炬傳遞賽!官員們按照地位等級先後排列好,火炬在一雙雙手裡飛速傳遞者,一直送疫病之神出了端門;門外廄騶騎士又快馬傳炬出宮,司馬闕門門外北軍五營騎士一直把這火炬送出城外三里的一個祭壇,由那裡的祭司進行一個驅邪儀式,這一切完成之後大鴻臚就宣布大儺第一環結束,謁者就宣布開始下一個典禮儀式。
畢煒已經打聽過了,傳遞火炬完畢下來就是要皇后東向,貴人、公主、宗室婦女以次立后;皇太子、皇子在東,西向;皇子少退在南,北面;皆伏哭。大鴻臚傳哭,群臣皆哭。
因為沒有皇后也沒有皇子,所以大哭的人並不多,只有太后竇妙率領三個先帝的公主東向伏地而哭而已,太后和三位公主穿著大紅服裝,太后畢煒不敢看,穎陰和陽翟公主都太小,就像寬大的袍服裡面的洋娃娃一般,他一雙眼睛就在陽安長公主身上上下打量,女孩子趴在地上哭泣,從他這個角度看過去見到一個完美的臀形。
「很久不見,女孩子出落得更加漂亮了,只可惜服裝太大。」
大鴻臚許栩也哭了起來,群臣皆哭,畢煒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一旁的司馬防就狠狠地踩了他一腳。他這才回過神來,跟著大家一起放聲乾嚎。
全宮皆哭,而且隱隱能夠聽見宮外一片哭聲,這個不知所云的大儺啊,畢煒搖了搖頭。好在接下來就到了喜慶的部分,各種角抵、雜技以及令人輕鬆的表演,各級官員都對號金入自己的座位:這個時代可沒有要大臣站立的規矩。
精彩的角抵開始了,這是相撲運動的元祖,但是某人卻沒有心思去探究兩者之間的關係了。
「還是先想一想如何讓趙嬈上雒的問題。」畢煒牢牢盯著不遠處正席上陽安的高挑身影沉吟起來,這位同情心強烈的公主殿下,是不是可以利用呢?
「冤枉啊,這怎麼能夠算利用呢?公主殿下慈悲為懷,樂善好施,且喜歡助人為樂,我只不過是想給她一個幫助別人母子團聚的機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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