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三章
?亥時是晚上九點。這個時間並不離譜。此時人們成婚都要挑吉時,若是挑中了凌晨三點,那也只能在凌晨三點成親。謝瑾華的身體很虛弱,要讓他起身換上喜服都是為難他了,因此只在額上系著一抹黑色為底紅色為紋的眉勒。因為病了很久,他的臉色非常蒼白,被眉勒一襯,更是白得驚心動魄。
侯府庶子的婚事就算越不過嫡子去,但原本也是應該要大辦的。可考慮到這場婚事來得特殊,慶陽侯府就沒有請什麼人,只是讓柯祺和一隻公雞走了全禮,便急匆匆地把柯祺送到了謝瑾華的房裡。
房間里除了謝瑾華和柯祺,還有一下人厲陽。他是謝瑾華奶娘的兒子,生得人高馬大,為人卻很細心。謝瑾華病了后,不願意身邊圍著很多人,於是只留了厲陽在一邊伺候。厲陽有些拘謹地站著。
柯祺對著厲陽笑了一下,十分坦然地走到床邊的椅子前坐下。
既來之則安之。
柯祺是個識時務的人,在自己無法掌握自己的命運時,某些反抗將是毫無意義的。
謝瑾華白天睡得多了,現在就有些睡不著,忍不住借著喜燭的亮光打量著柯祺。因為婚事匆忙,又在熱孝中成親,柯祺穿的禮服是黑色為底的,空蕩蕩地罩在他身上,並不是特別合身。算算生辰八字,柯祺此時應該有十四了,不知道是不是在柯家的日子過得並不好,瞧著卻比實際年齡要小一點。
還是個孩子啊,謝瑾華忍不住如此想到。
柯祺也在打量謝瑾華。謝家人的基因好,謝瑾華也生得一副好模樣,喜燭的亮光彷彿在他眼裡落下了無數星光。只是他到底病得厲害,瞧著非常瘦,那一截露在外面的手腕很細,彷彿輕輕一掰就能斷掉了。據柯祺所知,謝瑾華和他同齡,兩人只是在月份上有一點差異,那謝瑾華應該才十四歲吧。
還是個孩子啊,柯祺忍不住如此想到。
謝瑾華對著厲陽使了個眼色。厲陽心領神會,立刻走到柜子前,從中捧出一個小箱子。然後,厲陽把箱子遞給了柯祺。柯祺不明白這對主僕是什麼意思,只覺得少說少錯,於是疑惑地看著謝瑾華。
厲陽替謝瑾華回話說:「柯少爺,這是我家少爺一直以來的積蓄。您既然已經與我家少爺結契,這些就由您來保管了。」謝瑾華這個年紀,手裡還沒有什麼私產,不過是把這些年的月例和年節時得到的賞賜攢了下來。但就算是這樣,這箱子里的金銀玉器加在一起,對於柯祺來說已是個大數目了。
柯祺明白了,敢情這孩子還是個結了婚就對著媳婦上交工資卡的好男人啊!
不過,一想到自己就是這個「媳婦」,柯祺又覺得有一點點心塞。
柯祺肯定不能收謝瑾華的東西,就把箱子還給了厲陽,厲陽卻擺手不敢接,於是他只得起身把箱子放在了桌子上。他重新走到床邊坐下,微笑著說:「既然是四爺的積蓄,當然要由四爺自己收著。」
謝瑾華張嘴想說什麼,那一點聲音卻被咳嗽聲壓了過去。
柯祺趕緊站起來,往謝瑾華的身後加了一個軟靠。
謝瑾華下意識抓住了柯祺的手。他緩了緩,輕聲地對柯祺說:「你莫要客氣……這回是我牽連了你,若是我死了,你總要為自己的生活多考慮一下。這些東西都不值當什麼,但能置辦一些田地。」
柯祺沒料到謝瑾華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謝瑾華繼續說:「你放心,我死了是不會牽連到你身上的。你安心在府里住上一年,平日里可以跟著三哥一起去聽學。待到時機差不多了,他們會放你出府的。」按照謝瑾華本人的意思,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今天晚上,因此完全沒想過要成親。但謝大卻不願意放棄,有一絲希望都要牢牢抓住。
謝瑾華本以為婚期會在幾日之後,畢竟此時才剛找到人選,婚事都沒有定下來。而那時他都已經死了,婚事更不可能被定下來了。卻沒想到他不過是昏沉了一個下午,柯祺就已經被接進府里來了。
謝瑾華是身不由己,柯祺更是身不由己。
因此,謝瑾華心裡對柯祺存著愧疚。他自己看破了生死,不意味著柯家的少年就心甘情願。他能一了百了,但柯家的少年還有很長的路要走。謝瑾華之所以把積蓄都留給了柯祺,並叫柯祺跟著府里的少爺去上學,都是想要讓柯祺以後的日子好過一些。但這樣的安排並不能抵消謝瑾華心裡的愧疚。
柯祺明白了謝瑾華話中的意思,然而他心裡卻知道這種事情怪不到謝瑾華頭上。柯祺最想怪的人是他那個已經死掉的爹。此時的人重迷信,於是生辰八字這種東西是非常私密的,往往不為人所知。要不是柯主簿聽到了風聲眼巴巴地把柯祺的生辰八字送了上來,慶陽侯府能知道他柯祺是哪根蔥呢?
現在婚都已經結了,柯祺不願意繼續怨天尤人,心裡對謝瑾華就沒有什麼惡感。
「四爺,我是個直腸子,不妨和你說句實話吧。」不管柯祺心裡是怎麼想的,他的臉上都是一片真誠,「我是個庶子,爹已經去了,嫡母為人不壞,但萬萬沒有繼續養著我的道理,因此我本該被分出府去自己謀生了。在這個當頭能夠被侯府瞧中還真是我的運道。別的都不說,我嫡母已經把我舅家的賣身契俱都給了我,他們很快就是良民了。我心裡非常感激。所以,四爺您一定要快點好起來啊!」
「你能這麼想也是好的。」謝瑾華露出一個蒼白的笑容,心中卻是一嘆,這孩子太單純了啊。如果他是柯祺,平日里低調過活,不過是想叫親爹嫡母看在他聽話的份上能對他稍微好一點,卻還是被賣到了侯府中給一個快死的人沖喜,他心裡說不定早生出了不滿,哪裡還願意真心實意地祝福別人呢?
柯祺把謝瑾華的手放回了被子里。
「不過,我的積蓄還是要交給你的。厲陽,你把鑰匙交給柯……」謝瑾華抬頭看向厲陽。
「您叫我柯祺就行了。」柯祺趕緊說。
謝瑾華笑道:「那你也莫要對著我用敬稱了,我比你年長數月,你就叫我一聲哥哥吧。厲陽……」
柯祺總覺得自己被佔便宜了。他面上乖巧地笑著,心中卻是一嘆,這「哥哥」太心善了啊!如果他是謝瑾華,生於富貴,長於安樂,從未受過什麼苦,卻病得快要死了,那他心裡說不定充滿了憤世嫉俗,怎麼可能會替別人想得如此仔細呢?都說侯門院深,沒想到侯門中也能養出這麼單純的孩子來。
謝瑾華和柯祺互相把對方看作了一朵純潔無垢的白蓮花。
厲陽卻傻愣在那裡。
謝瑾華又叫了一聲厲陽。
厲陽這才回過神。他抽了下鼻子,說:「主子!您竟然一口氣說了這麼多的話!柯少爺果然是您的貴人啊!」謝瑾華往往說不上三個字就要喘一下,然而他剛剛卻對著柯祺說了好幾句完整的話了!
厲陽的聲音中帶著濃重的鼻音。他只比謝瑾華大了一歲,身量卻已經長得和大人差不多了。此時這位魁梧的小廝竟忍不住背過身去擦了擦眼淚。他有一種預感,他家的少爺啊,一定能轉危為安了!
謝瑾華愣住了。他情不自禁地動了動手指。他和柯祺的手握在一起,這一動,相握的感覺越發明顯。柯祺沒見過謝瑾華病得最厲害時的樣子,在他看來,謝瑾華現在依然病得不輕,但是聽這小廝話中的意思,謝瑾華這就算是好一點了?於是,柯祺根本不敢再鬆開謝瑾華的手,反而還攥緊了一些。
既然穿越這種事情都發生了,說不定沖喜真的能夠救命呢?柯祺非常唯心地想到。
柯祺的手很暖和,謝瑾華只覺得那股暖意透過自己的肌膚一直傳到了心裡。謝瑾華忍不住朝柯祺看去。人在生死面前總是顯得無比渺小,但如果真的看到了一線曙光,那麼他們又會變得無比堅韌。
「你快睡吧,我就坐在這裡陪著你。」柯祺說。
厲陽巴不得柯祺能和謝瑾華親近點,他立刻湊到柯祺面前,說:「柯少爺,小的伺候您歇下吧?」
謝瑾華有些遲疑地說:「我這床上都是藥味……厲陽,你再給柯弟鋪一張床。」雖說新婚之夜不好分開睡,但他們之間的情況到底特殊,而且這屋子寬敞得很,就是再臨時支一個床榻也不覺得怎樣。
柯祺是為謝瑾華沖喜而來的,於是無論謝瑾華能不能因此活下來,他都欠了他的。柯家或許別有所求,謝家或許已經不欠柯家了,但謝瑾華覺得自己確實是欠了柯祺的。而有欠,就該有還。謝瑾華還不知柯祺心裡的想法,不知他是想要留下來,還是想要在未來的某一天選擇離開,他都要滿足他。
柯祺搖了搖頭:「我不睡……我坐著就行了。若是謝……謝哥哥晚上要喝水,我也好第一時間幫上忙。」他穿越后,因為前頭有八個小屁孩兄長,「哥哥」什麼的已經叫得很順口了,再多一個也無所謂。
柯祺來自信息大爆炸的後世,他心裡清楚,雖然此時男人間能互相結契,可是天生喜歡男人的男人到底是少數。他自己不是同性戀,便想當然地覺得謝瑾華也不是。沖喜是權宜之計,等到謝瑾華的身體徹底恢復健康了,說不定他們就要好聚好散了。侯府總不能真找個九品官之庶子當「兒媳婦」吧?
安朝民風開放,女人再嫁都是尋常的事兒,更何況是男人與男人和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