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八章

「能被陛下視作股肱之臣的年輕將領,且在陛下面前能暢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就您一位了。」

「我瞧能暢所欲言、神色自若的,也許不只我一個。」墨青說。

褚蓮城淡淡一笑,沒再應話,只想儘速看完這東西,好快些回府。

只是,待捲軸一開,她便震驚到彎下腰,再沒法子直起身——南褚皇長女褚樓丹逼宮皇上退位,以莫須有的叛亂罪屠殺異已,包括上百名官員與其家族,數千名無辜之人全被亂箭射死於西北大坑,焚燒屍體之烈火,三日不絕。

「想哭便哭吧。」墨青低聲說道。

褚蓮城搖頭僵住,流不出眼淚,只是握緊拳頭,硬擠出一抹笑意說道:「幸虧我有先見之明,投靠了陛下。」

黑拓天見她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卻始終忍著沒讓落下。

「有仁君之處,便是吾國。只是可憐了南褚的百姓。」褚蓮城手握密函,忽而在黑拓天面前雙膝落地。「願陛下救南褚百姓於水火之中。」

「如何救?」黑拓天問。

「取了南褚為北墨州郡。」褚蓮城對著黑拓天一磕頭。

黑拓天與墨青交換了一眼。

「如何取?」墨青開口問道:「南褚人口雖不過數十萬,與北墨京城人數相差無幾;可重點是南褚國土北與北墨相交,西與西柏接壤,我們一旦進攻南裙,西柏能不出兵一塊搶劫嗎?」

「我聽聞西柏如今大雨連月,百姓苦不堪言,可西柏國皇帝卻依然夜夜笙歌。

只要皇上不惜重金,派使臣到西柏國賄賂重臣,讓他們以國中雨災不利出兵為由,阻擾興戰派之人……」

「你抬頭。」黑拓天看著她白到泛青的臉孔以及顫抖的雙唇。「你可知你說的是亡南褚之計?」

「國與國縱有分別,人命與人命卻無不同。我……希望南褚百姓都能好好地活著……」褚蓮城站直顫抖的身子,拇指與食指緊掐住手掌上的合谷穴,只盼著能夠暫時抑下那口已侵逼到嗓子眼的血氣。

黑拓天緊盯褚蓮城黑白分明的眼珠,想從她臉上看出她真正的心意。

「你到底在想什麼?」墨青忍不住嘀咕了句。

「南褚百姓能吃飽喝足」安享天年。」她晃動了下身子」指尖已全然掐入合谷穴間,痛到她總算清醒了點。

「那你還讓我興兵?」黑拓天說。

「南褚兵弱,若陛下大軍一入,也許幾天便能輕取南褚。若是南褚投降,陛下不傷兵卒人城,南褚戰敗死亡人數必然少於皇室迫害下的亡魂;而陛下仁德入城之日,亦是得到南褚百姓信任之日。只要南褚人能過著比如今舒適」民心如何能不歸順?」

黑拓天瞪著她額上冷汗及強忍不適的神情,濃眉一皺,低聲一喝:「你先退下吧。」

「是。」裙蓮城搖搖晃晃地起身」才轉身走了兩步」便喘到無法再前行。

裙蓮城驟咳出聲,一咳即無法止住」她急忙拿出巾帕掩唇將那口血味壓在其間,知道此時已毒發了!

若讓皇上知道她身子比他想像的還要差上幾倍,她這個官還有得做嗎?他還敢重用她嗎?

她想加快腳步,可毒性發作得更快,她的雙腿和腦子已經不聽使喚。她掏出所剩無幾的「萃仙九」往口中一放」

雙膝同時軟倒」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一傾——「來人!將她送到紫極宮,傳御醫。」

倒地前,她聽見皇上帶著薄怒的聲音這樣說道。

黑拓天看著躺在外室長榻上,臉龐毫無血色,呼吸微弱得像是已死去一般的褚蓮城。

「……殿下體內似有積毒,五臟六腑較之常人為弱,加上又染了風寒,才會昏迷至今。方才已餵過祛毒丹,一個時辰后或可清醒。日後需要一邊袪毒,一邊養氣補氣,最忌休息不足、神思過慮……」太醫說道。

「若不補不理不休息呢?」黑拓天問。

太醫看著皇上的嚴峻表情」背後泌出些許冷汗。蓮城殿下即便清痩得過分又著官服,可如今既在皇上寢宮之內,應當就是皇上心之所系之人。

「稟陛下,殿下若能好好休養,應當還有幾年年壽。」

十年嗎?黑拓天雙唇一抿,目光緊盯她的臉,眼也不眨地說道:「都退下吧。湯藥熬好后再送上來。」

待得只剩他們二人時,黑拓天在榻邊坐下看著她。

措蓮城年少便以才學聞名南褚,雖然身子孱弱,卻仍受人民愛戴,都說她憐民愛物、毫無皇族身段,能恤民之苦,廣納民意,是以外出時總引來民眾夾道歡呼。功高震主之下,當年的南褚皇帝才會聽信皇長女讒言,認為裙蓮城慫恿太學生議論國政,並對之用刑。事過多年之後,南褚皇帝、皇長女仍對褚蓮城有戒心,才會將其當成質子送到北墨,並斷絕其生計。

只是,他以為她被迫服毒一事,或許只是傳聞,否則她不會如此勇於自薦。因此他始終認為褚蓮城或許身弱,但必能為他所用;因他認為并吞南褚並不是難事,但如何收服一國,使其民心不亂,方能有益於北墨日後并吞其它國的計畫一他要並南褚為北墨的郡州之一,需要一個能穩定該國民心且對北墨忠心之領導者,而他以為褚蓮城會是那個人。

可這場計畫還未開始,她居然就倒下了!

他不喜歡事情不在他的控制之中,偏偏她——始終沒在他的控制之中。

黑拓天瞪著她,騫地伸手去探她的鼻息。

呼息雖弱,但總算還沒死。

抽回的手指不小心劃過她臉頰,那如絲般的細滑觸感讓他一驚,手掌一翻便又撫上她的臉。

也沒啥特殊之處。後宮中多的是女人,而後宮女子哪一個沒有水般的肌膚。不過,似這般涼似水泉的肌膚,也就她一個了。

他微施了力,感覺她肌上的沁柔讓他的指尖微微發麻。

她蹙了下眉,輕吟一聲,嗓音與她的人一樣偏冷涼。

黑拓天蹙起眉,發現自己微動了情,長指於是順著她的臉龐滑下頸子;才施了勁,指尖拂過之處,皆泛過道道櫻花般的粉痕。

「……我沒事。」她閉眼說道。

黑拓天看著這個明明就有事的女子,濃眉霎時一擰。

她到底是病得多重多久、有多不想讓人擔心,才會神智還沒清醒,連眼都還沒睜開,就急著說「我沒事」?!

指尖拂過她的唇,黑眸緊盯著她輕顫的羽睫。

她眼色迷濛地睜開眼,神識仍未清醒。

「我沒事。」褚蓮城雙唇微啟,恰恰吮住他的手指。

他眸中閃過暗焰,驀地抽回手。

她的眼眸乍然睜大,因為想起了眼前之人是北墨皇帝。

褚蓮城拚命地想拱起身,可實在是不濟事,只能顫抖地說道:「陛下,恕臣無禮不能起身。可臣既領了職事,便不會愧於俸祿。」

「你這身子還能做什麼?」他冷眸看著她。

「能做的可多了,便是要趁著腦子還能用,身子還能動時,多做一些……」她為了證明自己身子沒那麼差,勉強試了幾次,最後總算顫巍巍地坐了起來。

「躺下!」黑拓天壓住她肩頭,將她制回枕間。

「謝陛下。」她長吐了口氣,小手揪住錦被看著他,不知道他會如何處置她。

他看著她如墨髮絲散在雪般臉龐側,面容瘦得不像話,可一對眼眸卻瑩亮得讓人移不開眼。

「陛下……」她被看得連大氣都不敢吭一聲。

「中了何毒?為何沒說?」他問。

「這毒叫『隱憂』,從我十二歲那年就被逼著吃了。我那鬼醫師父是個葯痴,沒有一日不在思索要如何調出解藥,但毒性總無法全解,每年都要毒發一次,發作時吃了葯,休息幾日便好。」她故意隱去毒性最終的結果不提,只淡淡說道:「不過,也幸虧我中了毒,鬼醫師父才能以用我試藥為由,帶我上山下海,游遍天下,讓我避開了宮內惡鬥。至於沒說的原因……」

「怕朕以此為由不讓你入仕。」

她點頭,垂眸,避開他的眼。

「你不怕死?」他挑起她的臉龐。

「怕。最怕餓死。」

黑拓天笑了,卻很短暫。

她看著他,胸口悶抒了下,突然間意識到自己正與俊美君王獨處一榻。她雖心無邪念,但她身為女子的這一面顯然不這麼想。

好色之心,人皆有之。她只是病了,可不是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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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心不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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