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第九十九章 舊事
?沈月檀自然不敢在飛舟中貿然再打破封印,只細細查看了一陣便將三鼎香爐收了起來。
一路無話,眾人安然返回師羅城中。
自然是有人歡喜有人憂,親友僥倖逃回來的,有無限欣喜。痛失親友的,傷痛過度、哭聲震天。
沈月檀雖然急於閉關,卻被雜務纏身,不得解脫。
好在修羅眾個個精力充沛勝過凡人,日以繼夜忙碌不休,耗費一月有餘,才算是將遺體盡數交還家屬,又全域發喪十日,哀悼死難者,並將此事命名為聚靈之禍。
然而這月余時間裡,不過是將瑣碎之事處置了。至於各世家豪族,皆有損失,且個個都非易於之輩,只怕後續還難以善了。
就連程空也難得退縮,勸道:「形勢比人強,需以息事寧人為主,恐怕陛下要受點委屈。」
只是程空智珠在握、千種籌謀,也有失算的時候。眾多世家聯合,矛頭未曾指向沈雁州,反倒向旁人發難。
聚靈之禍因溫桐而起,若以常理推測,其餘六世家尋不到罪魁禍首出氣,罪魁禍首的父母親眷等人首當其衝要受責難。然而在餓鬼界中,溫氏子弟全軍覆沒,竟無一人倖存,反而是散修、小族子弟因聽從沈月檀建議,多少有人僥倖留住了性命。
再加之葉鳳持初到師羅城,就與溫桐起了衝突,傷了溫氏族人後又受偏袒全身而退,如今更不知去向。
種種「疑點」積毀銷骨,矛頭竟直指沈月檀。
七世家聯合上書,雖然言辭委婉、謙恭有禮,然其言下之意,只差質問沈月檀:策劃這狠毒陰謀,謀害我各家麟兒,究竟是何居心?
沈月檀知曉后,初時愕然,繼而怒極反笑。只是此事雖然荒唐,他卻不得不因此再度推遲閉關,難免心中鬱結。
再冷眼旁觀雁州終日被糾纏,愈發不忍。便趁著空隙再度召請乾達婆,細細問過一些緣由,同沈雁州取了大五經上半部,與他手裡的大五經下半部、六道貝葉經合併。
霎時那貝葉自濃綠化作金色,將兩冊大五經吸納而入。待金光褪去后,貝葉上的名字也變了,先前寫作《六道書》,如今卻成了《六道全經》。
乾達婆曾說與他知道,當年六道隔絕,天帝焚毀各界典籍。然而佛陀親手所書的經文得護法神看護,連天帝也毀壞不得,遂收繳后封存善見城密庫之中。
只等天長地久,凡人忘卻佛法,經書亦難以為繼,才能將其損毀。
修羅界卻僥倖有六道全經的殘卷遺留,改頭換面,以《大阿修羅五蘊五含經》之名混在天下三經中,得以代代流傳。
若僅僅如此,則世世代代也不見得生出變化。
偏偏卻又出了另一樁意外——
有天人不守戒律,與卓潛相戀,並將另一部六道全經的殘卷贈與了他。
而後兜兜轉轉,落在沈月檀手中,使得佛陀親書的六道全經,時隔數千年,再成完本。
沈月檀問道:「這位天人行事不知目的,然則對我修羅界而言,著實功不可沒,究竟是何方神聖?」
乾達婆略有遲疑,卻仍是回道:「天妃,舍脂。」
天帝好色,納了美人無數,終日里酒池肉林、犬馬聲色。天妃雖然不滿,卻無力拘束,索性離了天人界各處遊歷。
她功法特殊,又是當年天父為帝釋天選定的唯一正妃,地位超然。是以胡作非為起來,竟無人膽敢約束亦或勸誡。如此妄為多年,舉止乖張,已無人揣測得出她的心意與目的。
沈月檀只略略翻過六道全經,便察覺自身道力流轉洶湧,經中渾厚玄妙與道種相應和,境界竟有鬆動的徵兆。
佛陀之念蘊於經中,邈遠幽冥,無從道盡,若是潛心修習,修為定可一日千里。
這恐怕就是,打破六道壁壘的契機。
天帝如何能容?
沈月檀心存疑惑,自然開口相詢。
那乾達婆小像微微含笑:「我當初察覺蛛絲馬跡時,適逢先代羅睺羅王遇刺昏迷,全域群龍無首。只得剝離一識攝政代管,然而六識俱與神識連接,難免連帶所知所憶一道分離。是以這條情報……不慎遺留於此地。我身處天界,亦不知曉。」
乾達婆說得從容冷靜,沈月檀卻只覺心底生寒。
依哈努曼當初所言,天界大戰時,在四之墮天俱摩羅麾下,乾達婆任幕僚,緊那羅任副將。
阿朱那伏誅后,天帝軍包圍了俱摩羅的本部——俱修摩布羅城。是他二人叛變,設計擒下俱摩羅,進獻天帝,藉此躋身成為帝釋天寵臣,更得其信賴,任巡查六界之職,可謂是平步青雲。
然而乾達婆如今行為堪稱反叛,若是東窗事發,當年的種種努力、甚至不惜叛變換來的尊榮與地位,豈非盡數付之東流?
除非——
沈月檀遲疑問道:「你莫非——」乾達婆含笑不語的神色令他霎時瞭然,不由嘆道:「值得嗎?」
請神香已燃到了盡頭,乾達婆輪廓模糊,卻仍是依稀露出清淺笑容,輕聲道:「百死無悔。」
香霧散盡,室內孤清。
沈月檀依然有些怔忡。
修羅界戰亂頻仍,修羅眾往往戰禍而死,難見白頭。是以人人笑談慷慨赴死,卻畏衰老如蛇蠍。
但凡衰老,先奪其六識,卻又並非頃刻之間奪走,而是令人在漫長歲月里,眼睜睜任憑自己衰竭無力,往日強健體魄蜷縮枯敗,病痛纏身,鮮活世界一點一滴在眼中枯萎黯淡,最終只剩無盡黑暗。
煎熬拖得又長又慢,如鈍刀割肉,日夜不休。明知道有朝一日就要盲聾痴傻,變成旁人眼中的笑料、百無一用的廢物,卻分毫抗拒不得,倒不如戰死來得痛快。
天人五衰,亦是如此,不過好在歷時極快,說死也就死了,能得解脫。
乾達婆分明知曉,卻仍是借用天人五衰的手段,逐一剝離六識。眼識不存則目不能視,身識不存則刀劍加身亦無痛覺。因是自神識剝離,連治癒也不能。
只為了將墮天遺志傳承下去。
俱修摩布羅城被大軍包圍之時,俱摩羅已是碩果僅存的墮天,大勢已去,全城陷落亦不過遲早而已。
如何是好?
若抵死不降,全城天人上下一心備戰,不過是於城破之前多造傷亡。且圍城的天帝軍由迦樓羅王率領,素來與俱摩羅一族不睦,恐怕被他尋到借口,破城之後,以屠城懲戒之。
然而若是投降……
俱摩羅是受佛陀寵愛,曼荼羅八葉佛身邊侍奉的童子,素來受萬人敬仰,百姓愛戴,更願追隨他起兵,慷慨赴義百死無悔。
若是俱摩羅主動掛降幡出城,他個人受辱微不足道,然而聽從他號令,為他而戰死的千萬兵卒情何以堪?他的族人甘作前卒,死傷大半;他的子民送兒女參戰,共克時艱,全是視他為心中敬仰之故。他若一降,多少人的犧牲盡成了一場笑話。
四之墮天,能戰不能降。
逃無處逃,迦樓羅麾下有八萬大鵬鳥虎視眈眈,眼能觀千里,密集監視,毫無疏漏。
戰不可戰,天帝軍百萬雄師包圍俱修摩布羅城,城中連上手無縛雞之力的老幼病弱也不過百萬之數,以卵擊石,等同自取滅亡。
降亦不能降……
是以俱摩羅才與乾達婆、緊那羅二人商議,命二人取自己首級投降天帝軍,以他一人性命,換取俱修摩布羅城全城性命。
乾達婆二人卻仍是抗命了。
他二人下不了手,只將俱摩羅生擒了帶去求見天帝。
而這卻是乾達婆生平最後悔的一件事。
阿朱那是帝釋天唯一的胎生子,他尚能下旨處以醢刑,又如何會對俱摩羅網開一面?
是以俱摩羅被鎮壓地獄界,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受盡酷刑折磨,自他流不盡的血液之中,更誕生了俱摩羅童子獸這等凶孽怪物。
天地不公,那便傾覆天地。
傾覆不能,自然慷慨就義。
四之墮天的遺志,原就如此簡單。
沈月檀亦曾問道:「為何偏偏選了我?」
乾達婆就指指他的八葉佛牌:「佛陀寂滅之時,凝望三千森羅世界,萬億歲月來去,有情無窮輪迴,曾流下一滴眼淚,化為佛牌。它認可了你,自然便是你。」
沈月檀皺眉:「我……不明白。」
乾達婆嘆道:「佛陀已然不存於世,再無人知曉其中深意。不過,沈月檀,你所尋之大道,與佛牌契合,非是殊途同歸,而是由始至終同行一路。倒不如放下計較,順心意而為。」
沈月檀便當真順心意而為了。
他將六道全經與沈雁州分享,又同他說起乾達婆王之事。沈雁州聽完,便嘆了口氣,說道:「我不如他。」
「我早些年在問道宗被沈夢河幾個欺壓,雖然隱忍蟄伏,卻已覺得是平生最艱難之事。如這般剝離六識、忍辱雌伏於仇敵……」沈雁州搖了搖頭,俯身將沈月檀攬入懷中,埋頭在他頸側不語,半晌才復又嘆道,「若非當年遇到了元蒼星……我早就不忍了,索性劫持了你,破宗門而去。天下之大,我兄弟二人何處不能逍遙?」
他二人姿勢本就親密曖昧,沈月檀不覺生出了背德的荒唐感來,下意識便斥道:「誰同你是兄弟?」
沈雁州咬了咬他耳垂,低聲笑起來:「你自幼就與我同吃同睡,連澡都是我洗的,不是兄弟……莫非是童養媳?」
沈月檀沉了臉,屈膝將那滿口譫妄的登徒子頂開。早些年經歷雖然有諸多悔恨苦楚,然而父母健在、有沈雁州陪伴的那些年月,卻是沈月檀平生最快活的時日。
他憶起舊事,不由心軟,又翻身滾回沈雁州懷中。才進懷中,就聽見頭頂沈雁州一聲悶笑,頓時又羞又惱,只得顧左右而言他,問道:「元蒼星可有消息了?」
沈雁州輕輕撫著懷中人頭頸,應道:「元蒼星手段了得,這些年裡查到過幾次,俱被他逃了。不過圓圓你放心,他若就此遠走高飛,有卓潛贈書之義在前,我自會放他一馬。若他仍不死心,要對你動手,我亦能護你平安。」
沈月檀埋頭在他懷中,鼻端有馥暖香氣,耳側是沉穩心跳,只覺天地之大全無意義,他只要這方寸之地就足夠。一面低聲道:「不必,我自有手段自保。」
沈雁州又嘆一聲氣:「圓圓,就讓我護著你。」
沈月檀便敷衍幾句。
當年沈月檀遭遇眾叛親離,他以為沈雁州也棄他而去,其中心結自少年時便根深蒂固,難以消解。如今要他全心信賴旁人,著實有些強人所難。
沈雁州似是察覺了,心底微微失落,卻未曾表露,二人便一道參詳研習經書。
歸根結底,到底是要提升修為,才能不懼風雨,應對各方詰難。
如此又過了兩日,公孫判突然來訪,臉色陰沉,如山雨欲來。見了沈月檀,不等寒暄,便抱拳與他開門見山道:「殿主,在下有個不情之請。只是事關舍弟,不得不冒犯。」
沈月檀隱約猜到幾分,倒也不急,只伸手一讓:「坐下來說。」又命邢簡上茶。
公孫判連茶也顧不上喝,就同他說了緣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