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 第九十七章 勿視
?沈月檀等人雖然依計而行,最終卻撲了空。
摩睺羅迦能互相吞食,是以天生能感應強於自己的同類所在,藉此躲避求生。是以每隻摩睺羅迦幼子都能知曉摩睺羅迦王的所在之處。
哈努曼強迫那頭幼子前往摩睺羅迦王棲息地,距離仍遠時,那幼子任憑打罵威脅,也死活不肯前進半步。
哈努曼只得放它逃生,眾人步行,穿過狹長山洞。
眾人走了小半日,始終不見天日,有時眼前豁然開朗如若平原,再仔細看時,仍是個龐大開闊的洞窟罷了。
有人按捺不住詢問,哈努曼便說與他們聽,餓鬼界本就如此,洞窟一環扣一環,無窮無盡。此界生靈,便是餓鬼,居住在無盡洞窟之內,繁衍生息,彼此相食。偶爾有強壯餓鬼吃得多了,進化出靈智,聚攏群落,也往往被摩睺羅迦聞風而來,追殺吞吃。
是以此界生靈盡皆懵懵懂懂,蠻荒不化。
然而數千年前,餓鬼界並非這般模樣。它能與其餘五道並稱,地位絲毫不弱於天人界,自然有它過人之處。只是六道隔絕,萬物退化,當年兢兢業業的眾生後代,如今盡皆成了無知鬼蜮。
待靠近一個洞窟時,眾人都感受到了極為兇悍的猛獸氣息,便人人神色嚴峻——摩睺羅迦王能登天人道,實力即使比不上修羅界九重境界的大能,卻也不容小覷,更何況還有個輕易殺了上百個修羅眾精銳的溫桐在。這一場惡戰,只怕難以全身而退。
因為太過緊張,連呼吸都輕了。
寂靜之中,反倒是侯贇輕輕咦了一聲。
那「蛇王」看似大大咧咧十分粗魯,耐心卻好,竟問了一句:「如何?」
侯贇道:「氣息是死的。」
蛇王便哈哈大笑:「孺子可教!」
他當先踩著滿地碎石,踏進了那氣息籠罩的領域,往山洞洞口走去。
沈月檀低聲問:「當真死了?」
侯贇歪著頭髮愣,片刻后篤定道:「死了許久了。」
沈月檀便也邁步往山洞走,身後有人突然開口道:「殿主,若是陷阱……」
沈月檀沉吟片刻,頷首道:「有理。各位在此地藏身,若有埋伏陷阱,我將其引出來。」
周圍岩石突出,若要隱匿身形倒也便宜,諸多青年便覺正中下懷,各自去藏匿了。唯有公孫判留在原地,說道:「我陪你進去。」
沈月檀一笑,同他道謝,一行人跟在哈努曼身後,走近那堪稱洞府大門的洞口。他又吩咐劉氏兄弟守在門口,只領著侯贇、公孫判二人,與哈努曼一道穿過幽深通道,這次所入的洞窟,比聚靈塔墜落的那個洞窟更要巨大。
洞中高聳著一座銀白山嶽,銀光瀲灧,不似凡物。一圈一圈盤曲而上,彷彿神物酣睡,眨眼就能活過來,侯贇突然抖了抖,竟難得有一絲畏縮:「我……我恐怕,打不過它。」
沈月檀牽起他的手,拖著小孩兒向前,低聲道:「他死了,你活著,怕什麼?」
侯贇瞪著那巍峨屍身,反覆低聲念著他死了我活著,終是走近了。
哈努曼抬手,輕輕撫了撫摩睺羅迦王銀色細鱗的外皮,沉聲道:「是餓死的。」
這頭摩睺羅迦王壽數早已超過兩千五百,蛻皮五次,頭冠變色五次,通體銀白晶瑩,神力無匹。卻仍困在餓鬼界中,不得解脫。
「能登天人道」不過是個彌天大謊,帝釋天早已關閉了五界登天之路。
摩睺羅迦王所耗的能量,餓鬼界已經供養不起,若是只為一己之私,吞噬盡餓鬼界所有生靈或可續命一時半刻。然而摩睺羅迦王靈智已生,將摩睺羅迦幼子視作同族的子嗣,不忍食其血肉,亦不忍奪其口糧。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餓鬼界最強的王竟飢餓至死。
沈月檀仿效他做法,也撫了撫摩睺羅迦王的外皮,猶若金鐵般堅硬光滑的細鱗,冰冷刺骨。隱隱有殘留的威壓刺痛手掌,又彷彿能令人察覺到其中蘊含的濃烈悲念。
天人欺我!
先祖誤我!
只恨身不能展,志不能伸,囚龍困於淵,三千年心血付諸東流!
漆黑鬱結的濃烈怨恨當頭罩下,沈月檀倏然收手,壓下心頭沸騰氣血,轉而問道:「頭在何處?」
哈努曼仰頭看看,突然一躍而起,一直爬到最頂端,果然見到皮肉上開了個血洞,他探手伸進去,一隻手掌形狀的金色光影順著血洞往前飄去,突然抓住一物,便猛地朝洞外扯拽。
半空落下零星血點,而後有重物砰地落地聲,沈月檀抽出長鞭,公孫判拔出利劍,朝那落地之物包抄而去。
那竟是個……血人。
腥甜氣味撲面而來,那人動了動,緩緩撐著手肘起身,行動之間,血水依然一股股,連著軟爛的腐肉落下。
沈月檀原以為此人周身染滿摩睺羅迦之血,細看時卻見其身軀腐敗,以左側身軀為甚,破爛衣衫下,皮肉如糜,連肩頭骨骼都露了出來。
半邊臉更是皮肉脫落,眼球、牙齒暴露在外,時而微微一動,竟比洞外的餓鬼更瘮人。
旁人一時辨認不清,公孫判與他相熟,卻認出來了,緊握劍柄的手指不由放鬆,劍尖也垂下指向地面,遲疑喚他姓名:「溫、溫桐……?」
那人吃力側身,靠坐在一旁凸起的石柱下,喉間嗬嗬出聲,聽起來粗鄙破敗,約莫是笑了。他張了張口,卻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布滿血絲的雙眼裡容不下旁人,只朝摩睺羅迦的屍身瞪去,滿是不甘心。且生機微弱,卻有一股隱忍魔力盤旋不去、蠢蠢欲動。
哈努曼摸著下頜若有所思,「這恐怕是……反噬了。」
沈月檀在那血人身邊蹲下,以兩根手指放在他眉心、胸膛、氣海各處略作試探,細微道力如泥牛入海消失不見。又有漆黑的無名之力如同莬絲般順著道力灌入方向,追擊糾纏而來。他急忙撤回道力,朝哈努曼問了一句:「可還有救?」
哈努曼笑嘆:「若在天人界中,或有些成算。如今要什麼沒什麼,不過白費力氣。」
沈月檀就低頭道:「溫桐,究竟是何人教你取鼎中……魔力?你若肯說出來,我便全力救你。」
溫桐又嗬嗬幾聲,眼中浮現譏誚之色,竭盡全力挪動一隻手,將沈月檀放在他胸膛的手揮開。
這舉動耗盡他最後一絲生機,眼見得便見他胸膛再無起伏。
哈努曼突然道:「不好,快走!」
變生肘腋,示警卻遲了。
只見溫桐身軀炸裂,一串漆黑火光自崩裂身軀中沖了出來。
沈月檀等人聽聞哈努曼提醒立時後撤,那火光速度卻遠遠超過凡人所能想象,眨眼便將沈月檀團團包圍。
那青年化作一團人形黑火,驚得侯贇三魂六魄都失了方寸,大吼一聲「月大哥!」就要衝去救人,卻被神猴王一把攥住了手臂,掙脫不得。
他正自驚怒,卻見那火焰須臾之間消弭於無形,沈月檀好端端地站在原地,也是滿臉怔愣,回不過神來。
侯贇這才得以掙脫鉗制,一頭撲進沈月檀懷中,嚎啕大哭:「月大哥月大哥,我以為你……我以為你……」
沈月檀亦是心有餘悸,說不出話來,只輕輕撫著侯贇後腦。
被火焰包圍的那一剎那,有無窮惡意燒灼,冰寒到了極處,便生出難耐的灼熱。然而——卻又於剎那之間,被吸納進佛牌之中,他毫髮未損。
唯獨貼著肌膚的佛牌隱隱發熱,令他生出玄妙之感。
彷彿極遠之處,存有牽挂之物,令他神魂跟著躍躍欲試、呼之欲出。
他隔著衣襟牢牢抓住佛牌,用盡全力按捺那股牽扯之力,疲倦如潮水自腳底上涌,淹沒滅頂。
朦朧之中,有人驚呼,沈月檀卻已經聽不清是誰的聲音了。
待他再醒轉時,只聽見房外喧鬧聲嘈雜刺耳。
沈月檀卻只靜卧在榻,先內視一圈,未見異樣,這才取出佛牌細細看了看,八葉曼荼羅最中央位置的蓮台上,形態變化,有極細的金線勾勒出一尊面生的人像,既不浮突、亦非陰刻,反倒如光芒映照,浮在表面,觸摸之時則全無痕迹。
佛牌道力充盈,穩穩地貼著他手掌,與他三脈道力緩緩交融,為他提供充足澎湃的後繼之力。哪怕不入回靈香陣,他亦能支撐數月。
也算是……因禍得福?
驗完自身,他這才開了房門。昏迷之際已被送回了聚靈塔中,此時人群聚集在塔外,也不知何事驚訝,喧囂聲一浪蓋過一浪。
他推開大門,就見蒙蒙火光中照出一人身影。
高挑昂藏,器宇軒昂,轉過身來時,如雲破天開、光耀萬丈,驕陽一掃雲霧煙霾。
陰沉洞窟剎那流光溢彩,枯涸荒野轉眼綠意蔥蘢,隱藏得極深、從不與人言道的焦躁,也無聲無息融成了春水,匯入潺潺心潮,起伏成難以遮掩的喜悅。
時隔九章重聚,如若經歷百年離散,沈月檀喉頭哽了哽,連開口都顫抖:「雁、雁州哥……」
沈雁州已大步走近,不顧周圍人多眼雜,只發狠一般緊緊摟住他,用力得彷彿要就此將那青年嵌入自己骨血之中。
沈月檀回過神時,早已主動伸手應和,也將沈雁州抱緊。二人氣息相融,心跳應和,長年累月潛伏在胸中的遺憾,如今終於圓滿。
過了許久,沈月檀才算稍稍鎮定,待鬆手同他好生敘話,隨即臉色一變,不由又羞又怒,然而當著眾人圍觀,卻只得壓低了聲音,咬牙道:「沈雁州?!」
他已察覺到二人胸腹相貼處,有硬物頂得異樣,隔著幾層布料也難消熱度。竟是沈雁州那廝有反應了……且來得又快又極,生怕旁人看不出尺寸一般全力以赴壯大。
若是此時分開,只怕要露餡。
換作二人私下相會,沈月檀自然要大肆嘲笑一番。如今眾目睽睽之下,便只剩窘迫羞恥,僵直了身軀一動不動,心中卻早已怒火衝天,恨不能破口大罵。
沈雁州仍是抱著他不放,在他耳邊苦笑道:「圓圓……容我緩緩。」
是以二人如若化成一雙木雕,周圍人怔愣看了許久。
許久之後又是許久,那兩人竟然還不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