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詩酒無雙
裴公子跪坐在席上,看著王小姐巧笑嫣然,早就痴了,忽然發現自己口水流下來,連忙用袖子擦了擦。
陳夫人和桓恆就坐在裴公子旁邊,陳夫人看到裴公子這個動作后,神態甚是鄙夷。
陳夫人寡居多年,是徐娘半老,卻風韻尤存。最主要的是她天性風流,哪能耐得住寡居寂寞。
所以這次桓恆剛到淮南不久,陳夫人就與他勾搭在了一起,這幾日更是如膠似漆,恨不能同穿一條褲子。
陳夫人心理有些問題,她總希望自己是所有人注目的焦點,所以現在看到裴公子一直盯著王小姐看,心中很不爽。
王小姐當然不叫王小姐,她叫王思瑤。
王思瑤笑的很睿智,只不過這份睿智里卻夾雜了一絲別人看不出的憔悴。
周旋於眾多門閥勢力之間,雖然仍顯遊刃有餘,可她畢竟是一名女子。家國天下,一想到這些,她常常感覺到有些力不從心。
桓恆為什麼對道遠百般詰難,原因她是知道的。
這數年來,士族門閥勢大,為皇族司馬氏所忌,淝水之戰,謝玄功高不賞,反遭排擠。眾士族豪門豈能無知。現在只不過勉強維持了一個勢力平衡的局面,紛爭一觸即發。
大家都知道佛教的影響力巨大,一位高僧作用絲毫不低於十數萬精兵,更何況整個佛教流派的勢力支持。
這也是王閥不惜重金,想要拉攏道遠的原因。可惜,道遠卻並未明確表態。這多少讓她有些失望。
不過這其中緣由,桓恆不知。
桓恆一直師從廬山慧遠待發修行,其實這也不過是桓閥為了搞好和慧遠關係的一種手段而已。慧遠尚未依附桓閥,此消彼長,桓恆當然知道,又如何能讓這個王家小姐帶來的道遠聲望日隆?
更何況桓恆知道,慧遠與道遠,都曾師隨釋道安法師研習佛法,就是慧遠見了道遠,那也是要叫一聲師兄地。
不過王小姐卻未將桓恆放在心上。桓恆只是薄有才名,胸懷大略畢竟還要差上一些,如同一潭清水,一眼就可見底。如果今天在場的是桓玄……王思瑤心中,又想起了那個俊美無雙的絕世美男。
也許,只有他才是自己的對手。
王思瑤先看了看桓恆,然後看了看張弛,忍不住又是莞爾一笑。她肯定這是她見過,最有意思的一個和尚。
張弛先是跪坐在席上,不過這個姿勢他實在不習慣,所以片刻后他又改成盤坐,可仍沒多久,他又受不了了。
椅子坐慣了。張弛發誓日後如果他要搞發明創造混生活的話,一定會先把椅子發明出來。
三杯酒下肚,酒意上涌。張弛借著狂態,乾脆直接張開雙腿坐在席上,可是這樣的姿勢也畢竟不如坐在椅子上舒服,每隔一會屁股還要扭上一扭。
「如今酒也飲了,」桓恆眯著雙眼,一臉陰險的樣子,看著張弛好像屁股生了痔瘡一般,冷笑一聲:「剛才我三問道遠,可卻三問不答。你可能答?」
桓恆甚至連張弛名字都沒問,雖然嘴巴里說是請教,可態度卻甚是倨傲。
「答不出來也不要緊,要緊的是人貴有自知之明。」
張弛當然教不了桓恆,他佛經看的可能還沒有道玄多。其實這個時候道玄在一旁,也是一副為他緊張的模樣。
張弛暗自好笑。起碼他多知道了幾千年的事,如果還忽悠不了一個古人,那他可真是白穿越了。
他決定整一些玄而又玄的東西,好好忽悠忽悠他。
「桓公子飽讀詩書,必定知道莊子中有一則故事——知北游於玄水之上,遇上了無為謂,他問無為謂什麼是道。三問,而無為謂不答。」
還在道玄為張弛捏了一把汗的時候,張弛說話了。
桓恆是荊州名士,當然讀過莊子,所以他知道這個故事出自《莊子。知北游》,不過忽然見一個和尚不談佛祖和他談莊子,不僅心中很是奇怪:你是和尚,又不是道士。
「並非他不答,而是他不知如何回答。這便是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道理。」張弛邊喝著酒,一邊裝的和一個神棍一樣搖頭晃腦的說。
「道可道,非常道。老子尚且說道不可言。莫非你比老子還厲害?正因如此,所以你三問道遠法師,而道遠法師三問不答。」
一席話,把桓恆說的啞口無言。
那時禪宗初祖達摩祖師尚未東來,當然也沒有後世融合了道家理論的禪宗思想,桓恆想要辯駁,卻感覺無從駁起、無法可駁。
張弛暗自好笑,決定再加些猛料。
「你問法云何空,可是為什麼一定要辯個明白什麼是法,什麼是空?在這世間還沒有文字之前,天地間早已運行大道,世間至理皆不立於文字。法法,法元無法;空空,空亦非空。」
一言既出,滿座皆驚。
張弛覺得自己現在笑的樣子一定很無恥,他忽然感覺自己其實很有做神棍的潛質。
陳夫人見桓恆語竭,怎麼說她也是桓恆的姘頭,忙替桓恆圓場說:「呵呵,還真是伶牙俐齒的一個和尚,強詞奪理的本事到是不小。」
她並不覺得張弛剛剛說的話有什麼了不起,她當然也感受不到眾人投來鄙視的目光,反而覺得眾人都在注視著自己,連忙擺個姿勢自以為風騷無限的靠在桌上。
也許她是早被鄙視慣了。
相比之下,裴公子就比他聰明許多。他們所說的他自然也是半個字都聽不懂,他也一直都是在自顧自的吃得高興,可忽然覺得旁邊靜得針落可聞,只能聽見自己埋頭吭哧吭哧吃東西的聲音,就覺得有點不對勁了。
抬起頭左右一瞧,見所有人都一副張著嘴巴吃驚的樣子,連忙把嘴巴里的食物吐出來,直起身,嘴也不用閉,反而張得更大。
如果這時有誰見到他的表情,一定認為他比任何人都吃驚得更厲害。
「法法法元無法;空空空亦非空。」道遠望著張弛沉吟著。
道遠初聞禪宗奧義,此時的確是有聽君一席話,勝讀白卷經的感覺。半響還獨自沉吟著:「以法為法,可法本無法;使空成空,可卻空亦非空。」
張弛很受不了被道遠這樣看,因為他覺得自己只有看到女人脫光的時候,眼神才會如此炙熱。
片刻之後,道遠首先有了動作,肅靜的走到張弛面前,深鞠一躬,一躬到底。依舊發揮他惜字如金的風格,只說了四個字:「阿彌陀佛。」
除了桓恆外,當然沒有人會懷疑道遠是在故作姿態。
道遠浸淫佛法數十年,見微知著。聽了張弛的話似有感悟,但卻似明非明,有一種彷彿只差一紙之隔,便可豁然間頓悟得道的感覺。
於是他又跟著說:「還望施主詳解。」
張弛哪裡會什麼詳解,楞了半響沒有說話,道遠見張弛沒有說話,忍不住又問:「還請施主不吝賜教,若能得證大道,老僧感激不盡。」
張弛知道道遠從不多言的性格,一般他同一句話是絕不會說第兩遍的。如今他一問再問,足可見剛才那一番話對他的影響有多大。
「佛說,不可說,一說就錯。」張弛繼續很神棍的說。
「昔時佛祖在靈山會上,拈花示眾,卻並不說話,眾人不解何意,只有迦葉尊者破顏微笑,這便是拈花一笑的故事。」張弛又喝了一口酒。
「所謂一花一菩提、一沙一世界。」張弛繼續說:「不著文字,要傳佛法,那便講求的是見性成佛。」
道遠靜立那裡一動不動,神情若有所思,他知道,數十年苦修,也許就在今天這一朝得證大道。
桓恆早被張弛憋的面紅耳赤,現在終於緩過一口氣來:「笑話,不立文字如何傳法,怎麼知道什麼是佛經中所云四大皆空?」
張弛不理桓恆,反而對道遠伸出一根手指,說:「道遠師父,請問這是什麼?」
道遠愣了愣,不過還是回答說:「這是手指。」
「法師只看到了我的手指,我說的卻是我手指所指之物。」
張弛說完,道玄順著張弛所指的方向看去,說:「是酒。」
「正是,」張弛解釋說:「佛經中所云之『空』,正如我的手指,它所指為真正的空,但它本身卻正如我手指一樣,只不過是真正的空的指向,只是名為『空』而已。」
道遠畢竟佛法造詣高深,聽了這一席話,頓時如醍醐灌頂,豁然明悟。
禪宗初祖東來之後,也曾用這些類似的道理把慧遠唬得一愣一愣的,如今他尚未東來,卻變成了張弛忽悠道遠。張弛心中其實覺得是很好笑的。
桓恆心中很憤怒。俗話說,被人鄙視最好的辦法不是鄙視他,而是無視他。如今桓恆見他問張弛,張弛卻好像無視一般徑自和道遠**,心中怎麼能不氣,所以他想也沒想,就說:「巧言詭辯!」
「這麼說,想必公子定然是知道佛經中所云,何為四大皆空了?」張弛反問說。
「那是自然,我隨慧遠法師學佛多年,又豈能不知。四大皆空,自然是說一切儘是虛幻。你不知什麼是空,不知空歸虛幻,不知四大皆空,如何能懂佛法?還敢說什麼佛法不立於文字的詭辯之言。」
張弛卻只是笑了笑,然後淡淡的說了兩個字:「放屁。」
桓恆是荊州名士,成名已久,如今被一個小和尚詰難,早就心中有氣,如今又受這樣的辱罵,頓時覺得忍無可忍,拍案而起,大叫:「你說什麼?你可敢再說一次?」
張弛卻大笑,指著桓恆說:「公子既知四大皆空,那為何不讓毀譽為空、讓執著為空、讓文字為空、讓四大皆空為空?」
這四句話就如四錘一般,一錘更重一錘,等到最後一句使四大皆空為空說出的時候,早就錘得桓恆胸口沉悶,差點一口鮮血噴了出來。
王小姐現在倒是真的佩服這個小和尚了,走過來親自為張弛把盞,說:「法師高論,剛才失禮,還沒請教法師法號,不知為何道玄法師稱呼法師為施主?」
「我叫張馳,」張弛如實的說:「本來就不是和尚,只是北方流民,路遇道遠法師就隨法師一同南行。」
陳夫人在一旁終於又找到諷刺的機會,冷哼著說:「原來只是個布衣寒族。「
魏晉時期門第等級觀念極重,並按出身劃分地位,士族甚至與庶族坐不同席,因此陳夫人一聽張弛是北方流民身份,甚是不恥。滿座名士,也多有側目。
典型的狗眼看人低,張弛心說。
無論是穿越前後,張弛最不看重的就是身份地位,此時他喝酒喝的正爽,狂意正酣,聽了陳夫人的話忍不住一陣大笑,於是他借著酒力,長身而起走到席中,一手持酒,一手背後,學著曹植七步成詩一般緩緩吟道:
「豈不聞蒿草之下,或有蘭香。茅茨之屋,或有侯王。榮華利祿,與我何傷?寒食布衣,與我何妨?他人觀花,不入我目。他人勞碌,未涉我足。知足常足,終身不辱。知止常止,終身不恥。至樂無樂,至譽無譽。至知無言,至行無止。」
「好一句至知無言,至行無止!請飲此杯。」王小姐見張弛即興成詩,不禁心中佩服。說實話,王小姐聰明無雙,智慧過人,到目前為止能讓王小姐真心佩服的人當真是少之又少。
眾人見王小姐稱讚,連忙都舉杯相邀,張弛來者不拒,酒到杯乾,瞬間就狂飲了十數杯,魏晉時崇尚飲酒之風,名士皆以豪飲為榮,可王小姐卻從未見過這般豪飲之人,心中更是欽佩。
「今日有詩有酒,的確是難得的佳會,何不配以絲竹管弦,清歌妙舞,好讓諸公盡興。」坐中一人對王小姐說。
張弛在穿越前就博覽群書,尤其喜愛中國的傳統文學。此時張弛已經是醉意酣然,在席中遙遙晃晃。忽然想起魏晉時期天下戰亂不止,可名士卻只知飲酒風流,不免心中不恥。於是他搖搖晃晃的忽然說:「我有一曲。」
眾人都望向張弛,卻見張弛滿面悲容,吟誦道:「十八拍兮曲雖終,響有餘兮思無窮。是知絲竹微妙兮均造化之功,哀樂各隨人心兮有變則通。胡與漢兮異域殊風,天與地隔兮子西母東。苦我怨氣兮浩於長空,**雖廣兮受之應不容!」
這是漢時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當然大家都聽聞過,可從張弛嘴中吟誦出來卻儘是慷慨激昂、悲天憫人之意。魏晉名士皆縱情山水,何時在酒宴中發過慷慨之聲。哪怕是裴公子,乍一聽張弛的慷慨吟誦,都忽然間好像心有所觸。
還不等眾人說話,張弛卻又一改悲容,忽然朗聲長笑,大聲誦出了一首千古名篇:
「趙客縵胡纓,吳鉤霜雪明。銀鞍照白馬,颯沓如流星。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與名。閑過信陵飲,脫劍膝前橫。將炙啖朱亥,持觴勸侯嬴。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眼花耳熱后,意氣紫霓生。救趙揮金錘,邯鄲先震驚。千秋二壯士,烜赫大梁城。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誰能書閣下,白首太玄經。」
在場名士,無不動容。
詩酒無雙。除此之外,王小姐真的想不到還有什麼能形容的了張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