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靜安寺雖離京城不遠,卻如是深居世外仙山般,春有百花遍撒郊野,鶯蝶紛紛出谷,夏至又雨聲滴答,雨汽繚繞,山上望下,煙波雲霧浮浮現現,秋時又打翻了彩墨般滿山嫣紅,楓葉、黃果、疏林、幽曲小徑,偶有牧童趕牛,或是吹笛迴響,時不時抬頭望那萬里碧空,雁行陣陣,詩箋般列在長天。冬日則白雪皚皚,瓊枝玉樹,寒風過處可聽得屋檐窗下竹馬叮叮。這正是山中一日,世上千年,那般神仙居住的地方,任那流年偷換人間也不自知,如是手掬一瓢流光,不飲而醉,且一醉便是千年。
便是這恍如彈指一揮間,六年春夏寒暑一晃而過。
菜園新蔬長成,紅椒綠豆黃瓜,園內一派喜人。
妙心攀了竹籬,欠著身子伸手摘那隻肥長的瓜,畢竟身體長得快,飯量自是有增無減,不想纖細的竹籬根本無法負擔那體重,妙心失重,「哎喲」一聲便摔倒在泥里。
已六歲的念慈回頭見了,放下懷裡的一把夾豆,忙小跑過去扶那妙心:「妙心師姐,念慈來救你。」
妙心一身藍袍沾了土,自己爬起來,嘿嘿一笑:「念慈真乖,回頭妙心師姐賞你好吃的。」
念慈仰起小臉,聽到吃的自然滿心歡喜,問道:「妙心師姐,是不是上次你從貢品里偷出來的……」話未說完,那小嘴已被妙心用手緊緊捂住了,妙心緊張地四處張望:「小念慈,求你忘了那件事好不好?如果實在忘不了,你替妙心師姐保密?嗯?」
念慈爛漫一笑,鄭重其事地點點頭。
慧心提了竹藍過來:「你們倆在嘀咕什麼呢?菜都摘好了嗎?」
念慈大聲回道:「慧心師姐,剛才妙心師姐跟我說要替她保密。」
慧心斜睨了妙心一眼:「保密什麼?這麼神秘兮兮。」而妙心此時全身僵硬,剛掛臉上的笑仍未來得及換另外表情,已被念慈那番話弄得由笑變哭,卻又未哭,所以五官苦著,呆立在地。
念慈繼續大聲說道:「剛才妙心師姐摔了一跤,她讓我不要告訴你和師姐們。」說完,把那可愛小臉轉向妙心。妙心表情復又由陰轉晴,生動豐富。
慧心收拾了菜園,起身往外走,邊說道:「這有什麼好保密的,我們快回寺院吧,天快黑了。」
妙心伸出胖手撫了撫念慈那頭柔軟烏黑的發,兩眼瞪了瞪。
日薄西山時分,夕陽將三個小尼姑身影拉長,貼在山道,那般詳和而曖,不知世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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誦經堂內燭火通明,香焚寶鼎,案上貢齋品,師傅盤腿坐在蒲團上,雙目緊閉,口中念念有詞,手裡捻串佛珠不停轉動。
師傅身後是尼姑列位席地,雙手合十,也跟著師傅口中誦念。旁側有小尼負責打鼓敲鐘。念慈最小,時時張開眼晴,四下張望,小屁股也來回扭動。好容易一刻鐘時間過去,念慈看來看去的,竟發現身邊的妙心好似打瞌睡,雖端坐著雙手合掌放在胸前,頭卻越來越低,她小聲對妙心說道:「妙心師姐,快醒醒,被師傅發現就糟了。」
「誰在說話?」師傅厲聲道。
妙心被師傅這聲嚇醒,打了個激凌,忙端坐正。念慈也趕緊閉上眼,口中喃喃念道:「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誦完經,尼姑們各自回房歇息。
慧心妙心與念慈同一房,剛關好門,妙心便歡呼著撲上炕頭,嘴裡還說道:「還有什麼比睡覺更舒坦的事兒呢?」說罷,美美地大字叉在炕上。
慧心推開房門,見妙心姿勢,不禁搖了搖頭,慧心進了房,脫下藍袍與帽子,準備就寢,卻打了妙心一下,說道:「下次再在誦經堂上睡覺,我可要揭發了啊!」
妙心一聽,騰地翻身而起,拉起慧心手臂嗔道:「慧心師姐,好姐姐,我實在忍不住了,下次不敢了。」
一旁的念慈爬上炕,嘻嘻笑,摘去了妙心的布帽,露出一個圓圓光頭,雖念慈早已慣見了師姐們光頭,卻今天里更覺好玩,只是奇怪自己怎會有發呢,便問道:「師姐,為什麼我的頭跟你們不一樣?」
妙心奪回自己的帽子,抱著念慈道:「我們是尼姑,所以要光頭啊。」
念慈一雙好奇的眼滿是靈動彩光,卻寫著無數為什麼,又問道:「那為什麼我不是光頭?」
妙心眼珠子轉了轉,回答道:「我們是光頭因為要涼快啊,你不是光頭是因為你還小,怕你著涼。」
念慈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爾後又猛搖頭:「我要和師姐一樣,我要和師姐一樣。」
妙心撫了撫那頭黑鍛般的黑亮長發,不禁嘆氣,那樣美,而它的主人卻並不知情。
念慈蹦下床,便一溜小跑往師傅卧房跑去,推開門去,師傅正欲打開經書,回頭卻見一臉著急的念慈,她急急說道:「師傅,我也要和師姐們一樣的光頭,我不要頭髮。」
師傅笑了笑,問:「為什麼?」
念慈一本正經道:「妙心師姐說光頭涼快,我也要涼快嘛。」
師傅又是一笑,拉過小小的念慈,也撫了撫那頭黑瀑布般的發,她雖長在佛門,卻並非出家,剃髮,這必須要在她成年後由她選擇,如若有慧根,並斷了俗念,方可剃髮。如今的念慈,雖也隨大家吃齋念佛,卻畢竟只是靜安寺收養的棄嬰。
師傅以指為梳,為念慈梳好頭髮,結成小鬂,盤在耳側,笑道:「念慈,身體髮膚出自天然,勿妄苛變。」而說著卻見念慈一臉的不解,嘆了嘆氣道:「念慈頭髮這般美麗,等你長大,像師姐們這般大時,你再決定剃還是不剃吧?」念慈半信半疑,歪頭道:「我的頭髮真的漂亮嗎?」得到師傅的肯定后才滿足地蹦跳離去。
師傅卻怔忡在原地,這念慈的美,已是這般小小年紀里就顯露無遺,長成,必是無可比擬的美人,這素淡寂靜而空落的靜安寺,哪是她甘心停駐一生的地方?總有一天,她會遠走高飛的罷!
總有那麼一天,念慈會頭也不回地離去。靜安寺太小。
師傅想著臉色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