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我定睛一看,原來是養心殿總管太監李德全,這個人長在聖上康熙身側,最最得寵不過,牙口嚴實,又忠心,老八的銀子都沒作用,轉身就報了皇上,是個明白人。
「你個老殺才,渾沒宮裡人禮數,喘口氣再說,皇阿瑪在南書房不是?」我自小和這個老太監不拘禮的,見他打個跟頭,一把扯起。
「聖上聽說四爺在德妃娘娘處,就緊著奴才去了,奴才沒逢著四爺,又趕出來,總算沒晚。」李德全定了口氣,斂容道:「上書房佟大人,馬大人,張大人,還有新近進京的施世綸,並十三爺都在佩文齋。聖上請四爺一併過去議事。」
康熙已經五十五歲,濃眉下一雙瞳仁炯炯有神,顯得深不見底,精神看去還算健旺,舉手投足間卻顯出老態。十三弟跪在一邊,沖我直使眼色,我一頭磕下去:「兒臣見過皇阿瑪,願皇阿瑪萬壽。」
「四貝勒好大的威風啊!」康熙拍著案上的奏摺,言語中聽不出是喜是怒:「當年你從密雲回來,朕倒是嚇了一跳,十五歲第一次辦差,就殺了朕七個臣子,兵丁百餘,算是你有決斷,朕還說你有天家的氣概。到現在不過十年吧,滿打滿算,你辦差參掉的頂子,沒有三百也有二百了,殺了的臣工,也有百把,總歸是他們貪瀆,縱你手段過分些,朕也不罪你,取你一份為朕解憂的心。哼哼,萬壽?有你四阿哥在,朕不活一萬年不放心啊!你瞧瞧這個!「將手上摺子摔了下來。
眾人聽了都低頭不語。我揀起一看,是御史參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濫用職權,逼民強斂,嗜殺非法的事,後頭名字卻用紙糊了。康熙卻繼續說道:「今兒叫你們來,也是想叫你們上書房各位大臣瞧瞧,朕的這個好兒子,辦得好差事!」施世綸在一旁伏在地上,雖看不到臉,只見渾身顫抖,想使已經挨過批了,康熙口舌上的功夫,正史上都有的講的,越是激怒越是尖刻,老施被我連累苦了。我明白康熙心思,這個皇帝一門心思要盛世,如今老了,雖也有整頓吏治的心,怎麼也下不去手,今日雖拿我做法,做給人看的,以他內心想法,卻是巴不得我再殺幾個貪瀆之官。
將奏摺放在桌上,我挺起身,直視眼前康熙,道:「皇阿瑪罵得是,御史說的也不為錯,承平時節,兒臣確實作為不妥當。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辦砸了差事,皇上如何處罰,兒子接著就是了。只是十三弟和施大人不過是領我的意思,請皇上從輕。」在這個地方,當這些人,絲毫的父子情面也無的,何況是天家。我就認了這個錯,做皇上的要今日處落了我,誰還盡心辦事,做阿瑪的也不當為一個外人的話罰罰自己兒子。
康熙一聲不吱,只目光幽幽地看著這個兒子,心下也是躊躇:論才幹,諸子之中四阿哥算是拔尖,辦事有魄力,精明,就算論兵法騎射,就是當年見過從龍入關的老勛舊,說起來都比不上這個四兒子。更兼沒有奪儲的心思,實心任事,只是辦事冷厲些,鐵石般手段,從不給人留餘地,朝野上下,兄弟之間俱都沒有好話的。想了半日,心中還是沒有定見罰是不罰。
佟國維是老八一黨,巴不得這個擋路的四阿哥倒台,卻深知親親疏疏的緣由,自己雖是皇親,多比不過人家父子,想著落井下石,口中卻道:「四阿哥雖然有錯,也是沒辦法,這幾年兼著天災,庫里銀子都被官員們借著,四阿哥找鹽商籌,也是逼上路的。」
張廷玉雖然年輕,但二十幾歲就進了上書房,閱事既多,深沉練達,只謹守「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箴言。一聽佟國維說話,便明白了一半,戶部銀子虧空是眾人皆知的,只是誰也不挑明了,戶部部務,統都是太子胤礽一手主持,如今亂得一團糟,太子有何政績可言?佟國維名是幫四阿哥求情,原來竟是在打四阿哥的後手!正要說話,旁邊馬齊卻道:「老佟,所以皇上才幾次下旨痛責弊端,要狠狠整頓嘛。」
康熙臉上毫無表情,說道:「朕也知道四阿哥辦差有難處,戶部的事積了年頭的,也不是一朝一夕整頓好的。」他乾咳一聲,臉色已漸緩和,微笑著問施世綸:「聽說你在安徽跟四阿哥一同辦差,把安徽官場上下得罪精光,是嗎?「未及回話,接著說道:「你家門的風骨,是不怕難的,朕如今調你進京,就是要你幫朕一件大事。」
「皇上!」施世綸一聽,抬起頭來,道:「就請皇上吩咐,臣若是叫一聲難,就不是施家的子孫。」
我在一旁連使眼色,奈何老施有些近視。這個憨貨,兩句好話就把自己賣了,如今眼前當下,最大的大事就是清理戶部欠銀,你跳出來,不是找不自在么。
「好,朕要的就是這份敢於任事的心!」老施啊,你自求多福吧,話肉來了。
「戶部的欠銀朕要一個精明強幹,又不怕事的人去追,朕瞧著你就很好,怎麼樣,戶部的侍郎你可願做?」
施世綸這才反應過來,瞧見我幸災樂禍的笑,大話說出去又不敢推辭,只得說道:「臣謝皇上恩典,只是臣怕得罪的人太多太大,求皇上保全奴才。」
「朕不是逼你。」康熙踱著步子慢吞吞字斟句酌地說道:「準噶爾部的阿拉布坦是只狼羔子,很不安分,已經佔了喀爾喀部的一大片牧場。也難保不興兵,庫中無銀還了得?所以戶部的積欠銀子一定要儘快收回,你不能不幹吶。」
「臣不是畏難,臣官小職卑,怕是鎮不住,只是想求皇上指個親王阿哥為主,臣從旁為輔協助便是了。」媽的,這個老施,莫不是要拉我下水吧。我素來辦差上心,不過是上指下排,做岔了要挨罵不得不認真,其實最是懶惰怕做事的,從來沒爭過差使,如今這麼大黑鍋要背,不由得向後縮了縮。只聽施世綸又道:「臣在安徽,素聽聞八阿哥人稱賢王,戶部欠銀的事,臣以為,非八阿哥不能辦。」
「不要瞻前顧後。戶部尚書梁清標,今日就下旨,著他在京休致,以免掣肘。」康熙目光灼灼看著張廷玉,「張廷玉你草詔。」說罷,將髮辮向後一甩,又對施世綸道:「你就暫時署理戶部尚書吧,至於八阿哥么。。。」
佟國維豎起耳朵,唯恐這件差事落到老八頭上,只聽康熙又道:「一事不兩辦,說起來八阿哥花錢的本事人比不了,這榨錢的本事,就不如老四了。有什麼難處,去找你的四爺吧。「口氣頗有些譏誚。
這話中有些意味,在場諸人都是明白人,可是天心聖意卻誰都不敢猜。康熙似乎有些倦了:「都跪安吧,胤禛留下。」
列祖列宗在上,我可是沒少了初一十五三節祭祀的,伴君如伴虎,這個老爺子帝王心術深沉得緊,把人支出去,莫非要單練我不成。
自打進了這佩文齋,就一直跪在地上,膝蓋疼痛得緊,又不敢放肆,只是不停挪動重心。康熙不知在想什麼,也不開言,只是盯著我看,愈是靜默,我心裡越發不安,就如同被貓盯上的耗子,身上汗毛一根根直樹將起來,心臟不爭氣地砰砰直跳。雖然知道眼前這個如村中學究的老人是我的正經老子,天威如海,伴君如伴虎,圈禁個幾年,也是難受的事啊。我本就不是很篤定的心裡,越發慌亂了起來,只是臉上卻還平靜。
「老四啊,你今年二十五了吧?」康熙嘆了口氣,話語中已沒了適才的慍怒,聽這語調,全是似一個老人面對自己不肖的兒子一般,既愛惜,又痛其不爭氣。我精神一振,朗聲說道:「是,這大年紀,還給阿瑪添事,兒子不孝。」大凡人總是喜歡對方做低服軟的,俗語說「伸手不打笑臉人」,就是這個理。
「你六歲入學,阿瑪就看著你。」康熙似乎在回憶什麼,過了一會兒,接著道:「顧八代師傅,你頂了他不少了吧。」我往下低了低,打小看那個冬烘不順眼,往人脖子里放毛蟲這種事情,學里沒少做的。該不會連這般老賬都要算吧。
「起來說話。」康熙終於看到我的窘樣,我站起身來。只聽得他又道:「顧八代曾經給朕點評了下你們幾個弟兄,你要不要聽一下啊?」不聽成么,話說到這個地方,便是要算老帳了,量那個老貨也不會給我什麼好話講,我接著就是。
「太子寬仁,大阿哥剛健,三阿哥文周知禮,八阿哥仁慈大度,其實這都是虛話,我也不太在意,唯獨對你四阿哥,顧八代倒是中意得很。」我立在一旁,悄悄活動下雙腿,一聽提到我,趕忙豎起耳朵。
「四阿哥在學里諸位阿哥中,要論學業,實只在中等,人才卻是第一的。朕初時還聽不明白,以後方才知道,顧八代痛心你不求上進,原來也知道你有幾分才具的。」康熙慢慢地道:「只是他們尚可說是學來的本事氣質,你卻似是天生的。」
我聽得康熙好似誇我,心中卻是越發不安,小時候沒個小孩子樣,與康熙算不得親切,兄弟間除了後來對十三十四好關係,對太子立意奉承,對老大老九老十各人,向沒好臉色的,老八面上還好,心裡也走兩路。我心中想,從入學起,四書五經到現在都背不全,文章詩詞,直比老二十四還差,除了史籍兵法,規章律令算是長處,再沒優點了。顧八代越是說我的好,康熙越是要誇我的長,都是捧的高,這先揚后抑的學問,大家都會的。
「他說『四阿哥天資聰穎,秉性剛強堅忍,以臣看來還要加上天生的狡詐無情。雖不好學,以臣的眼光,四阿哥將來,必是不凡。』」見我臉上仍然似無表情,康熙似乎有些無奈,「顧八代說你狡詐,朕初時不信,越到長大越是心驚,這些年朕派你辦差,哪次你都是以詐謀人。密雲兵變,若是朕,必是安撫為上,你可倒好,一邊與人把酒言歡,一邊用朕的印鑒從丰台騙了兵去,殺個血流成河。去年山西科舉案,你鼓動士子鬧闈,另一邊又著學台格去十三人的功名,事了之後,又因著幾個官員與老八走的近,偽作假證,將幾人拉入闈案,參格了幾人,你當朕不知么?」越說越是激動「郭羅羅氏安煥,說起來算是你的舅父,平日與你不薄,不過是逾制蓋了所別墅,你不顧太子的求情也就算了,羅致法律,將他送進宗人府大牢,聖人親親,你忘了不是!八議有議親貴,你不知是不!朕怎麼生養了你個狼子!」
「皇阿瑪若是責罰兒子,一道旨意就是了,兒子做錯,也不怕擔,沒做錯,卻也不服。」既然開罵,事情就好辦多了,我這位阿瑪的脾性,若要是折磨人,必然悶聲不吭或笑語洵洵,但凡是罵人,多半就不追究了。再說了,前幾年的事,前幾年為什麼不追究,不是你這個皇帝老子後頭撐起,我這個貝勒兒子敢做這些事么。不過是你想做又顧著令名,朝臣勛舊的面子不好駁,拿我當槍使罷了。今天就較較這個真。
「哦,你這話是不服了!」
「阿瑪明鑒,兒子從小不讀經,聖人的言教沒聽過幾句,只是兒子讀史有些心得。國家安定,教化固然重要,不論官員還是平民百姓,怕的還是嚴刑,從之所好不如定一個規矩叫人去做的好。」
康熙聽到此處,反而一笑,道:「你四阿哥從小往大,只是個做事的,不吭聲打水鴨,今天朕倒要聽聽你的大論。」
這康熙皇帝,倒像是座山雕一般,越是和顏悅色,怒氣越積得深,我卻是心中有了憑仗,知道此時這位聖上不會罪我,接著道:「皇阿瑪的理是正理,兒臣是知道的,師傅教的也是治下民的王道,只是兒臣有個小思量,紅臉要人唱,白臉也要人唱,但是一味的寬仁,事情是辦不成的。阿瑪和太子上位的人,是天下百姓的父母,上位者寬仁溫厚本是百姓的福分,可是刁頑之人總要依法懲治的,就不如兒子做了這個惡人,替阿瑪和太子分憂。兒子不怕得罪人,也不要什麼虛名,只要保我大清基業永固,就是下了陰曹,兒子也不怕見太祖太宗了。」
「你是說朕和太子一味寬厚,不依法度了?一味用激烈手段,就能成事么?」康熙皇帝話中沒有一絲波動,平常的一句問話,此時問來竟然這般的陰氣森森。
「阿瑪是從小看兒子們長大的,兒子的心性阿瑪明鏡似的,兒子實不願在京里同那些老油條拆爛污,兒臣要早生幾十年,倒願意為阿瑪平三藩,打噶爾丹,我們滿洲的好漢子,戰場上才是英雄!」呵呵,這話聽得擲地有聲,自己都熱血沸騰。
「你的心性,朕也明白一二,只是承平時節,軍裏手段,不能照搬的。須知馬上打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啊!」康熙似有所思。
你知道個頭,阿瑪啊,不是做兒子的對你不敬,你只是希望兒子們個個像你樣英明神武,卻不知道沒了鰲拜,沒了三藩,沒了噶爾丹,你兒子們沒了外敵,哪裡還神武得起來。有限的精力,都用在窩裡鬥了。我怕了你那個位子,不多摻和,得罪人就沒人捧我上去烤火,要跟老八一樣待人,老早的就成為眾矢之的了,那還安穩到現在。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突然康熙問道:「太子如何?」
老狐狸,探我的底啊,太子二哥讓你失望了是不是。我一如常態,答道:「二哥是守成之主。」越簡單越好,你猜去吧,反正唐高宗李治也是這個評語,太子和李治其實很像,都攤上一個千年不遇的老子。我也不說他怎麼樣,總之阿瑪你乾綱獨斷就是了,我既然不搶老二飯碗,誰當太子,和我沒什麼關係。
「哦。」
此後康熙再沒問話,談了會家常就放我出去了。唉,太子還是到了這一步,今年十月熱河圍獵,會不會就出事了呢?老三老八都有機會,不知道換了太子,這大清的天,會不會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