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一章 流言
娘忙活的一頭一頭的,離著親事兒沒幾天了,照說宅子啥的全現成的,該沒多少忙活的事兒,也不知道娘腳不點地的都忙活些啥。
朝紅霞懷裡扔件包袱,喝道:「趕緊,拾掇好趕緊走!」
「幹啥?」紅霞笑道:「還沒得手呢就看膩歪了,急著趕出家門么?說,看好誰家小娘子了?」
賭氣道:「都嘮叨幾天了,再這麼嘮叨下去還不叫你給嘮叨出來個老年痴呆症啊!不是嫌棄露了臉再沒法王村上自由自在轉悠么,包袱裡頭是趕出來的客商衣裳,趕緊換了再扮扮相,偷偷溜出去快活一天去!」
紅霞到底是走過江湖的,三下五除二便給自個扮成個遊學的書生摸樣,卻把這身客商衣裳套在我身上,還給粘上幾縷老鼠鬍子、蠟黃的麵皮,只若是不出聲只怕沒人認得出我來。
擔心還是叫人識破,瞅著天剛亮沒人留神的當口,飛馬跑出去二十幾里,使了半吊鐵錢隨著個過往客商的馬車一起回了北王村。
低聲埋怨道:「明明預備好兩套衣裳,你自個換成書生打扮卻把我折騰成這般摸樣,也不相稱那!哪見著書生跟客商一起行走的,再說了,哪見過客商獨自上路的?」
紅霞一搖摺扇,笑道:「客官請了,學生遊學四方,路遇客官結伴而行,算是個緣分吧!唉,我說,腰板子莫這麼挺著,大掌柜一般,尋常客商見了人哪有你這等摸樣的?」
北王村這街雖說店鋪不少,可攏共就巴掌大小的地場,熱鬧的地場就那麼幾處,紅霞這都轉悠幾個來回了,愣是興緻勃勃轉悠個沒夠。要了命了,這咋,這輩子還是願意逛街啊!
腿肚子快轉筋的當口,紅霞挑揀了個最熱鬧的茶肆進去,一塊散碎銀子一塞,小二屁顛屁顛地給引到樓上個僻靜處坐好。唉,這不是家裡的買賣,家裡沒開過茶肆啊,開茶肆賺得就是個辛苦錢,對這個家裡沒興趣!
也不知道村裡哪來這許多閑人,正農忙的節氣上,又是大好的頭晌就這許多人湊在這邊喝茶,夠清閑的啊!聽著動靜,裡頭能有一半是外鄉的客商,還一半王村口音,約略有些見過面的,都是些富庶之家的。
先是個半老徐娘塗抹了厚厚脂粉,一口軟語依依呀呀不知道唱啥,總覺得有些曖昧卻不時激起下邊幾句怪腔怪調的叫好聲,問過小二方才知曉唱的是一出《李二娘思夫》。耍過幾個雜耍之後,又有個眉清目秀的伶人彈著琵琶抑揚頓挫地唱兩首曲子,也不知道是哪個大家的手筆,雖說聽不大懂可感覺上就是個高檔、脫俗的玩意兒。
驚堂木一拍,沒等開口下邊已是叫好聲一片,這才明白原來整個頭晌這位才是正主。個三十幾歲的利落婆娘口舌如簧,卻是個說三國的說書人,說的正是趙子龍單騎救阿斗的緊要處,怨不得今兒來了這許多人呢!
挺好,這不挺好么,沒王二喜說道的那些個爛事兒!
看我得意,紅霞淺笑一聲低聲喚過聽書聽呆了的小二,手指虛虛朝我這邊一指,道:「小二哥,這位乃是汴京來的客商,你這裡可有歡快點兒曲子沒?」
「客官,咱這茶肆可是只賣茶,這些說書、唱曲的可不是咱這茶肆裡頭的。」小二恭敬地回道,嗯,這不挺好么?
卻聽小二又低聲笑道:「不過邊上還有幾個雅舍,若要聽曲兒不如移到雅舍裡頭,想聽啥曲兒小的給您傳唱啥曲兒的便是!這是現下,咱這茶肆熱鬧的是下黑,但凡是這周遭開著買賣的都有人來,甭管您是用著啥只管吩咐!」
紅霞沖我促狹一笑,道:「小二,聽那邊雅舍裡頭有人唱曲兒,卻不知道唱的是個甚麼曲目?」
小二笑道:「是公孫姑娘,唱的曲兒叫做《小寡婦思春》。這公孫姑娘摸樣長得俊俏不說,那身段、那神情、那曲兒唱得便是神仙都能攪擾的魂不守舍。只是公孫姑娘今兒早叫這幾位客商給包下了,您二位客官明日再來如何?只不過這幾日王村風傳,前幾日有個本村幫閑的叫做王二喜的,私底下起了個櫃坊耍錢,卻不知為何叫王家少夫人知曉了,砸了櫃坊不說,十幾個幫閑的全給打出了王村,下手狠的有幾個都快起不了身了。這王二喜卻是機靈早不見了人影,估摸著私底下早偷偷溜走了。風口浪尖上,這些個事兒也得背晦點兒不是,王家歷來不待見這些個事兒,犯不著觸了王家霉頭。」
紅霞作色道:「還有王法沒有,難不成王家還成了登州一霸了不成?」
小二急得差點兒沒跳樓,連聲的勸阻道:「可不敢這般說辭,客官慎言!若說方圓數十里沒人不感念王家仁厚的,幾輩子的恩情,若出去說都能叫人給打斷腿!只是王家老夫人、當家少爺都刻板了些,咱也犯不著叫這些個閑事兒落在王家眼裡,叫人大動肝火不是?莫說旁人,就是我家東家也天天念叨著王家的好處呢!」
紅霞揮手遣走小二,低聲笑道:「咋樣,還真當你這王村是水火不進、鐵板一塊啊!不過王村倒也難得了,這一路從北邊東來見得多了,哪個地方不是凈這些個奢靡之音?越是大地場,越是高官、富賈、聞達之人越是如此,這便叫做亡國之音。沒法子,這當口滿朝上下好的就是這口兒,比起來王村這邊已然算是民風淳樸的了!便是跟你家死不對付的黃縣城知縣大人,不也見他跟些個文人雅士這般作樂。」
紅霞低頭又笑道:「上樑不正下樑歪么,那李師師不也是跟那誰那啥么?」
一整天怏怏不快,你說這世上的人都是人,就為啥不能都簡單點兒活著,偏偏一樣的人生出來這許多不一樣的心思?
「還磨蹭,不是說好了跟那誰一起聽曲兒?王村老宅子離這邊還二十幾里地呢,沒看看都啥天色了?」紅霞一邊催促道:「原本不就個王二喜么,若是當用便留下來使喚,若是不成乾脆一刀殺了,至於這般啰里啰嗦不!」
低聲解釋道:「家大業大的有些事兒不是這般簡單,若是看好了信得過的人,只若是用心儘力,便是有個甚麼差錯都得家裡給擔待下來不是?外人跟前也得給人臉面不是?可若是信不過的,甭管是啥經天緯地之才都用不得,越是才能卓越之人一旦反水,這禍害便是越大。王二喜本身便是個禍害,現下指著他去禍害旁人,不好生敲打敲打咋成?再說了,出了王村明面上說話便再跟王家沒啥干係,且不說家裡花費多少銀錢,一旦走漏了風聲對南登州那邊多大小的禍害?這幾年娘全教這個了,說穿了用人之道罷了!今兒這曲兒聽得好倒罷,聽得不好,嘿嘿,也不在意多取這一條人命。若是依照南登州這般禍害法,我也早該下地獄了!」
馬青青領幾個北王莊小子排演的新曲目,原本預備著年底打擂台奪魁的曲目,看著合用楞逼著提前唱上一場。馬家小丫頭這兩年填得飽肚皮,身上鼓脹的、摸樣水靈的,站在一起愣是比紅霞高半個頭,比著紅霞還俏麗些。
你說男人家稀罕俊俏閨女倒也罷了,紅霞你咋也稀罕啊?拉著馬青青親熱得不得了,末了還隨手打懷裡不知道掏出來個啥物件,硬塞在小丫頭手裡,弄得小丫頭臉紅紅的、手足無措的。
曲兒唱的是白居易老先生《新樂府》詩「怨女三千放出宮,死囚四百來歸獄」的典故。這典故讀史書的時候在《資治通鑒》裡頭讀到過,說的是唐貞觀六年,唐太宗縱遣天下死囚歸鄉省親,約定第二年秋天來京受死。縱譴的三百九十名死囚,無人督帥,皆如期自詣朝堂,無一人亡匿者。明知已被判死刑,還視死如歸地回來受死,既被縱譴又無人督帥,本就有可以逃脫的機會,死囚卻為何不逃之夭夭而乖乖前來受死?這裡頭講的是太宗仁義、死囚誠信的故事,太宗感念之下赦免了這三百九十餘人的死罪。
也不知道村裡哪位先生給馬青青這小丫頭編排的,期間穿插的幾個曲兒風情各異,有哀怨的思鄉之曲、有家人相聚的歡快曲調、有慨然赴死的激昂豪邁、有一人因病晚歸眾人的捶胸憤慨、有太宗皇帝的感嘆欽服、也有喜出望外的狂歡之調,曲兒選得好、唱得好、這扮相也好!
沖紅霞得意道:「咋樣,像這樣的方才是王村該有的曲兒,不比現下那些個好上百倍?想起來句老話,知道啥不?」
「啥?」
「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還有句話叫做兩手抓,兩手都要硬,嘿嘿,北王村這邊這樣不成!」
「滾,滾遠!」紅霞笑罵道:「這也叫做老話?」
不理會紅霞,轉頭沖馬青青道:「回頭去家裡得寶二管家那邊掛個號,就說我的吩咐!往後莫要偷摸著唱曲兒,大明大亮的北王村那邊茶肆、酒肆裡頭唱,幫襯下家用不說,唱這些個曲兒比著現下這些強上百倍!還莫說是你等過去唱曲兒,就是北王村現下那些個唱曲兒、說書、雜耍的全歸你掌管,多唱這些好的,那些淫詞、艷曲全不許拿到這些地場來。若就是稀罕這個自家躲在娼家聽去,莫把這些個好地場都給敗壞了!跟得寶說,哪個不聽招呼的莫怪家裡不客氣!」
馬青青呆愣愣地不知道想啥,拉著紅霞坐好,也不看這王二喜,一聲不吭坐了喝茶。
王二喜臉色陰晴不定轉換半晌,末了撲通跪倒道:「少爺,您還是殺了我吧!」
「嗯?」
「王二喜雖說不肖,可也不是個不知道好歹的!您這番苦心相勸不過是瞧在爹爹的麵皮上。您是什麼身份,少爺、少夫人單單為了小的請人唱這曲目,無非是勸小的改邪歸正、信守諾言罷了,小的咋能這般不識好歹?可小的當真給不了少爺、少夫人啥話兒,若是不叫小的耍錢、聽曲兒、尋個姐兒快活,倒還不如死了的好!自打沾染上,小的便離不了這個了,二喜對不住少爺一番苦心了!」
紅霞插嘴道:「若是不叫你離開這些,這話又咋說?」
王二喜一個頭磕在地上,大聲道:「您就是太宗、小的便是死囚!」
嘿嘿,還不算是個首鼠兩端、大奸大惡之人!
懷裡摸出來個封子,低聲道:「下黑便走,該忙活啥裡頭寫得清清楚楚的,五百兩紋銀的交子算是一路盤纏。盡心做事兒,這事兒旁人忙活不妥,對你卻是打著燈籠沒處找的好事兒。只是須得記住,這遭一離開王村便再跟王家沒啥牽連,莫說是王家,便是登州你也是未曾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