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小小用處
那位小公公一身污穢,酒樓上看客笑了陣子也便散了。
陳瑞瑜心中稍有猶豫,看那小公公的身材確是個孩子,滿臉的驚恐讓人瞧著實在不忍。不過,這小公公怕是與死在火里的那位脫不了干係。
今日一路上倒未聽見有關那場火的閑談,按那些死鬼的說法,那宅子附近都已無人,燒了也就燒了,今日這酒樓上眾人閑扯里也沒聽到半個字,此時若也當個笑話作罷,自然是個乾淨。那位小公公這幅模樣,保不定便死在那個角落裡。
陳瑞瑜細細推想,斷定這小公公即便是跟著那位的,也是宮裡不起眼的角色,不然,這會兒就算不回京城,也大可打著東廠的名義往通州衙門裡求助,怎地還落到這個地步?
這麼一想,連陳瑞瑜自己都笑了。宮裡太監成千上萬,就是能稱為「太監」二字的,也沒多少。若是隨意來個太監便能耀武揚威的,這世道早就不得了了。
想到這裡,陳瑞瑜再去瞧那小公公,見其已蜷縮在一處牆根下,哆哆嗦嗦的,更顯得不知所措。
如今是天啟四年,再有三年,當今年輕的皇帝便要去見祖宗,那顯赫一時的魏忠賢魏公公也就活到了頭。後面幾年這魏公公可是將滿朝上下折騰了夠,儘管記憶中史籍里對魏忠賢沒半個好字,陳瑞瑜卻沒將心思放在這些文官、宦官之間的爭鬥上,眼前這位小公公......可有用處?
若是讓他回到宮裡,在魏忠賢面前說些什麼......瞧他那付模樣,怕是在魏忠賢面前眼都不敢抬。若不然,讓他在未來的崇禎皇帝身上用些心思?這可是多少的年「埋伏」。
打定主意,陳瑞瑜便結了帳,下樓讓小兒包了些吃食拎在手上,出門去尋了間成衣鋪子,估摸著買了一套衣裳,便徑直去尋小公公。
距那小公公還有十來步,那小公公便緊張的盯著陳瑞瑜,身子竭力縮著。
陳瑞瑜抖開衣裳,笑著輕聲道:「先穿上,去邊上洗把臉,這裡還有些吃食。」說著,又將那包吃食攤開了放在地上。
那小公公遲疑了許久,目光在陳瑞瑜、衣裳、吃食之間徘徊,見陳瑞瑜始終帶笑不言不語,終還是起身,飛快的穿上衣裳,這才挺直了腰板。
陳瑞瑜打量著,見其個頭也不算矮,瞧著比適才估計的年歲要大些。
小公公看著那包吃食猶豫了下,又看了眼陳瑞瑜,便依言去水邊洗了手臉,待回來,便成了個眉清目秀的少年。
「先墊墊肚子,」陳瑞瑜笑道:「有什麼話一會兒再說。」
那小公公溫順的點點頭,將那包吃食捧在手裡,看了陳瑞瑜一眼,轉過身,立時便狼吞虎咽起來。
陳瑞瑜倒是有些納悶,有這麼餓么?他倒是不知,這小公公在宮裡只要不犯錯,卻是沒有餓飯的時候。
不大會兒功夫,小公公吃完,小步又到河邊凈了手,然後回來規規矩矩的磕頭,起身站在陳瑞瑜身邊,低頭垂手,儼然便是陳瑞瑜家的僕從。
陳瑞瑜自然有幾分疑惑,他卻不知,與所有初次見了陳瑞瑜的人一眼,這小公公眼裡,陳瑞瑜必定是哪家豪門大戶的子弟,尤其是面上的神色,絕非尋常人家出來的。
「你住在何處?」陳瑞瑜輕聲問道。
「原住在同福客棧,」小公公聲音很清晰,「今早.....被趕了出來。」
「哦?」陳瑞瑜道:「那你怎地......」
「小的不識路,在巷子迷了方向,遇上人,便......」小公公依舊低頭答話。
「這通州,你還識得什麼人?我送你去?」陳瑞瑜試探著問。
那小公公連想也未想,便搖頭道:「無人。」
陳瑞瑜瞧了瞧四周,見無人關注,便輕聲道:「先去我那兒吧,有什麼到了再說。」
「是。」
陳瑞瑜帶著小公公進到巷子里,雇了輛車,讓小公公坐在車裡,自個卻跟著車慢慢走著,倒像是護著家眷。
時近黃昏,街上的人倒不見稀疏,這麼裹在人流里還真不起眼。
進到前院,胡十七、張世強、曾全、秦忠都在院子里迎著。
陳瑞瑜掃了一眼,問道:「都辦好了?」
「都妥當了。」張世強應了聲。
「關成安呢?」
「公子不是吩咐過?讓他接著跟著?」張世強答道:「那我去尋他回來。」說著,便急著要去找。
「不必了。」陳瑞瑜擺了擺手,又吩咐胡十七:「十七,你帶他去洗洗,再拿些吃食。」
「是。」胡十七應了聲,便去領著那小公公......這穿著衣裳,只看著是個少年。
陳瑞瑜進到正屋廳里,坐著琢磨如何小公公的事兒。那張世強在門外猶豫片刻,便進到廳里,小心翼翼卻又笨手笨腳的斟茶,倒讓陳瑞瑜瞧著好笑。
「行了,不就是一杯茶么?瞧你那付樣子。」
「嘿嘿,」張世強咧著嘴,道:「公子,這家裡,小的雖是窮人家出來的,可也聽過大宅門裡的事兒,公子這身邊,還得添幾個伺候的人。小的幾個粗手粗腳的,只能在外面做事。」
「添人?」陳瑞瑜笑了笑,道:「日後總會添的。嗯?你怎會想起說這個?」
張世強摸了摸後腦勺,笑著臉問道:「公子,小的們幾個,可是都留下了?」
陳瑞瑜看了他一眼,輕聲道:「那事兒真的辦妥了?」
「妥了。」張世強忙道:「公子放心,小的們幾個商量了不少法子,選了個最妥當的,也絕不會多半句嘴。」
「好。」陳瑞瑜點頭道:「那就算留下了吧。還是那句話,只要你們實心辦事,少不了你們的好處。」
「是,是,是。」張世強道:「小的們絕無二心。」
「你們也要記著,這若是有半點差錯,我也絕不會留情。」
「是,小的們一定記在心裡。」
陳瑞瑜又看了他一眼,才問道:「適才還沒答呢?你要說什麼?」
「嘿嘿,什麼都瞞不過公子,」張世強笑道:「公子身邊沒個伺候的,小的有個窮朋友,家裡僅剩下個妹子,今年十四了,手腳勤快著呢,還有一手好綉活兒,左鄰右舍都是誇的。公子看......若是添人,讓小的那朋友的妹子來成不?」
陳瑞瑜倒未料到自己才留下他們四個,張世強便開始張羅著這事兒了。
「十四了?不該嫁人了么?」
「公子,」張世強一看有門,便忙道:「小的那窮朋友,家裡連隔夜糧都沒有,自己光棍一條,也跟小的一樣,四處混飯吃,若不是他妹子,怕是連老房都典出去了。要說他這妹子,原小時也是定過親的,可等雙親因病一去,家裡敗了,那親家便退了親事。」
「退親?這家倒也罷了,未必便尋不到別家?」
「公子,您是大戶里出來的,不知這小門小戶的,」張世強頓了頓,才道:「唉,這沒有嫁妝,小的朋友那妹子就是天仙下凡,也沒人家肯娶了去的。」
「哦?」陳瑞瑜倒真不知會是這樣。
「公子,小的朋友那妹子真的做事勤快,也不會多嘴,小的朋友家裡都是他那妹子打理的,雖說也沒多少家什,可都乾淨著呢。公子您看.....」
「眼下我倒還沒想這些,」陳瑞瑜微微皺眉,「再說,這通州也不知能住多久。」
「公子,小的們幾個可都鐵了心跟著公子,公子去哪兒,小的們就跟到哪兒。」
張世強想是聽岔,以為陳瑞瑜又在拿話「考教」。
陳瑞瑜也沒跟他多說,尋思今兒個認識了閻應元,以後保不定還有些交往,這院子里也是無人伺候,總不能讓張世強幾人端茶倒水的。後院那幾位,更不能這般出現的。陳瑞瑜對幾位「表姐」可是多了幾分主意,但眼下還不是說的時候。
「公子,」張世強見陳瑞瑜未說話,便道:「其實,小的原想跟公子提的,小的那朋友也有一身的力氣,當初朝廷募兵時,還吃了幾年軍糧,學了武藝。」
「哦?」陳瑞瑜有些意外,問道:「在哪兒吃糧當兵的?」
「薊州,」張世強見有戲,便道:「足足有兩年呢,後來聽說是因鬧餉,營里嘩變,他便跑回來了。這不,一直沒尋到什麼活計,有一日沒一日的混著。」
陳瑞瑜皺眉,問:「這通州真有這麼多混飯吃的漢子?這漕運重地,就養活不了有力氣的漢子?」
「公子,是人太多了。」張世強道:「這京城附近,通州地界上,那些好田好地的,都是官宦們的莊子,有地的百姓可沒多少。這周遭幾個縣的人都往這人涌,人人都想憑力氣混飯吃,可哪兒有這麼多活計?不瞞公子,小的家裡,上幾輩就是宛平縣的,也是因這個遷到通州來的。」
陳瑞瑜想了片刻,才道:「我原想換個院子。這樣吧,你去外面打聽下,看有沒有合適的。待定下新住處,你便讓她來見見。」
「好,小的這便去。」張世強立即眉開眼笑,行了個禮便就出去了。
陳瑞瑜獨自坐著盤算以後幾日的打算,待胡十七將那小公公帶進屋子,才回過神來。
那小公公見了陳瑞瑜,跪下磕頭行禮,然後站在一邊,依舊是低眉低眼的。
陳瑞瑜讓胡十七出去,掩上門,才打量著小公公。他不開口,那小公公也不作聲,果然是調教的好奴才。
「你有何打算?」陳瑞瑜問道。
那小公公猶豫一下,只要搖頭,沒有應聲。
陳瑞瑜想了想,問:「那客棧為何趕你出來?」
「客棧的人說小的是騙子,」小公公低聲道:「小的是跟這張公公來的通州,張公公昨日出去便未回來,那客棧的人說,已欠了好幾日的房錢,張公公一夜未歸,便說是跑了,將小的帶的包裹都拿去抵房錢。」
「後來呢?」
「小的便想去尋張公公,卻不識路,就走迷了。」
「你與那張公公,是宮裡出來的?」
「是。」
「張公公就沒交待你什麼?」
小公公搖搖頭,道:「小的原在酒醋面局裡當差,原只知張公公是司苑局監工,見過幾回。這次張公公說要奉令辦件要事,叫了小的跟著。小的便來了通州,只在客棧里伺候張公公,其餘的一概不知。」
酒醋面局,與司苑局便是十二監、四司、八局的所謂二十四衙門中兩局,一個掌宮內食用酒醋、糖醬、面豆諸物;司苑局則掌蔬菜、瓜果,都是只做事無權的地方。
魏忠賢差這樣的人出來,怕是在培養新人?
「你一直在酒醋面局?多大了?」
「小的八歲凈身的,一直辦著送醋的差事。今年十五了。」
「十五?」陳瑞瑜再次打量著,這看著倒也差不多,若是吃好點,沒準還能竄個兒。
不過,一個在酒醋面局裡當雜役的小太監,在宮裡怕是沒幾個人知道,難怪一副俯首帖耳的溫順模樣。
「你從未出過宮?」
「是的,小的是頭一次出宮。」
這麼說,不認路倒也情有可原。
「你不想回去?」陳瑞瑜試探著問道。
小公公明顯猶豫了下,低聲道:「出來時,張公公將腰牌都收了去。眼下張公公不回來,小的就是回京城,也進不了宮門。」
「那你打算如何?你家人呢?」
「小的不知。」小公公抬起頭,眼裡都是茫然。
陳瑞瑜心裡嘆了口氣,這太監......小小年紀便就凈身,這輩子也沒什麼指望的。
「你也十五了,也該曉得,你這樣的人,在外面是沒有活路的。」陳瑞瑜低聲道。
「小的知道。」
「你知道?」
「宮裡比小的年歲大的人說的,進了宮,還能有吃有穿,在外面,一家人餓死的不少。」
「知道便好。」陳瑞瑜道:「你那腰牌,張公公放在何處了?」
「在宮裡。」
「我若是有法子送你進宮去,你回去怎麼說?」
小公公楞了下,似乎從未料到會聽到這句,想了想,卻面色發白,說不出話來。實話實說當然容易,但僅他一人回去,又說不出張公公的下落,誰曉得張公公奉的什麼密令?小公公別的沒見識,這宮裡被打死的小太監可是見了不少。
「你們住在客棧,可是用的化名?」
「是。」
「你認字?」
「在宮裡學過三年。」
「哦,你想張公公會回來么?」
「小的不知。」
陳瑞瑜有些懊悔,這事兒辦的急了些,總不能說張公公不回來了?
儘管這回完全是在冒險,要拿這小公公埋下多年的伏筆,可有些還是不要太明白的好。
「你叫什麼?」
「張得安。」
「也姓張?」
「是。」
陳瑞瑜心裡狐疑,該不會這小子也是裝傻吧?自己可別往死套里鑽。心裡想著,目光刀子似的盯著張得安。誰料張得安依舊低頭垂手,乖順的挑不出一點毛病。
良久,在狠辣與謹慎之間,陳瑞瑜最終選擇了豪賭。
「你在我這裡先住上些日子,等你覺的,那張公公的確不回來了,我再教你活命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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