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入不敷出
三日後,陳家新宅果然有兩人登門求見。
一位三十多歲的精瘦男子自稱是周墨璐的子侄,叫周平,手裡還提著一小包裹,另一人卻是尋常農家打扮,只是穿著倒也乾淨利索,眼神卻沒那個叫周平的有精神。
兩個陳家新任「家丁」這幾日總算明白些大戶人家的規矩,見來了人,只問了名姓,便客客氣氣的將二人帶到門房裡暫坐,一邊稟報馮志知曉。馮志便去見了陳瑞瑜,得到應允后,便出去將人帶到前院廳里。
那周平將身後那人留在院子里,獨自一人面見陳瑞瑜,客氣了兩句,便用眼打量著陳瑞瑜身旁的張世強的人,卻閉口不言。
陳瑞瑜心領神會,便讓人退下。待張世強將門掩上,那周平才略表歉意,隨即將攜帶的包裹打開,卻是一個小匣子。周平自匣內取出一札文書,低聲詳盡述明。
「此為公子府上房契、地契。」
「此為落籍文書......」
「此為原籍已完錢糧憑證。」
最後,周平拿著幾份文書,卻不放下,只低聲道:「此為捐監文書。州學里相應文書也都辦妥了的,只是辦的是天啟元年,公子切記。」
陳瑞瑜點點頭,卻是明白周平的意思,便也去取了包裹來,交給周平。那周平上手接過掂了掂,點點頭。雙方都是心照不宣,自然無需多說一字。
「還請公子再細細看過。」周平低聲道。
陳瑞瑜一笑,道:「周爺辦的,自然錯不了。」
周平也笑了笑,仍然低聲說道:「小的來時,周伯交待過的,讓小的多留片刻,說事情是辦妥了,讓公子勿慮,只是這事兒細處較多,還請公子細細看過,若有不明之處,小的可為公子釋疑。」
陳瑞瑜看了他一眼,不再說什麼,去過一疊子文書細看。
那房契、田契等等絲毫不差,後面的落籍文書......陳瑞瑜將所有文書全都看過一遍,便明白了為何周平要多留片刻,隨即便就問了個詳盡。
那周墨璐不愧是老吏,這事兒辦起來真真是天衣無縫。
按著周墨璐杜撰的戶籍,卻也不是完全子虛烏有。那潞河縣原便有一戶陳姓人家,想是不知什麼緣故已銷了戶籍,卻是讓周墨璐翻了出來,正好嫁接到陳瑞瑜身上。於是,陳瑞瑜便成了由潞河縣遷至通州落籍的一戶,更妙的是,還有幾份原先那戶人家繳完錢糧的憑證,這便不知什麼原就有的,還是周墨璐給添進去的,單看那紙張,便是陳年之物。當然,這新舊戶籍變更之間,便是這戶陳家長輩、親戚均已亡故,只余陳瑞瑜一人。
至於陳寧萱、陳寧錦等四人,卻是附戶,意思是說,這幾人是陳氏偏支,人丁凋零,只余兩家四女,因無房無產,便附在陳瑞瑜的戶籍之後。這且不說什麼「姐弟」之類的,此為家事,也無人會問,但自此以後,四女便是正經的良家女子。
隨後便是那監生一事,周平答得更為詳細。總之這些都是衙門裡各房經手文書往來、存檔名冊之類的,周墨璐還真是一手遮天,單從這文書上是挑不出半點疑問。
此時陳瑞瑜新買了宅院、田產,遷居至此,在外人看來,實屬尋常之事,但陳瑞瑜心裡卻是徹底放了心,自此以後,再也不必日日心存隱憂。
心裡一松,陳瑞瑜面上便展開笑意。那周平瞧見,也笑了笑,輕聲道:「今日小的來之前,先去見了這裡的里正,辦妥了事,便帶了他過來,公子還是見一次他。」
「里正?」陳瑞瑜稍怔。
「按說公子如今身上有了功名,與這裡正也無甚干係,」周平笑道:「不過,按著本地的常例,生員監生免糧.....三百畝。」
「這麼多?」陳瑞瑜道。
「原沒這麼多,」周平說得輕巧,道:「按朝廷會典,自要少得多,太祖那些年裡還要少。自萬曆三十八年起,免額便就多了些,至於本地么,可是緊挨著京城,天恩惠及之處可多著呢。公子若是有個官身,少說還能再免一倍。」
陳瑞瑜若有所思,問道:「那裡正......」
周平笑著點點頭,道:「這全看公子的意思。小的今日只是去里正處添些文書,不想他聽說府上的來歷,便非要跟了來。」
陳瑞瑜尋思,這裡面定然是有些好處的,只是還不甚明白,便笑道:「還請指點一二。」
「不敢,」周平道:「小的只能給公子提個醒。這臨河之地,都算是好地,每畝二石的收成還是有的,那裡正若是替人所求,公子倒也不必客氣。通州地面上錢糧甚輕,尋常百姓愁的是河役。」
「還請說細著些,這田地里的事兒,我還真不太清楚。」
周平怔了怔,輕聲問道:「公子是打算從商?」
「正是。」陳瑞瑜笑道:「眼下正在尋鋪子。」
周平頓了頓,隨即笑道:「公子若有好的路子,小的斗膽,請公子順帶著讓小的也賺點小錢。」
「好說,好說。」
「那裡正此來,想必是求公子府上收幾戶人家做家人。若是有田的,定是想寄在公子名下,公子想必也清楚是沖那三百畝免田來的。其實那些人只要投身做了府上的家人,光是不應役便是莫大的好處。小的只提醒公子莫被他們花言巧語混了去,這收為佃仆,還是家人,全看公子如何打算的。」
陳瑞瑜心裡盤算了下,點點頭,表示明白了。那周平見此,便起身告辭,陳瑞瑜吩咐胡十七封了五兩銀子的賞,那周平便滿意而去。
里正進來拜見,說了一通恭維巴結的話,隨後果然試探著詢問府上是否要添人手。陳瑞瑜心裡明白,便敷衍了兩句,只說剛剛搬來,諸事還有待打整,若真有需會讓管家尋他,又封了一兩銀子的賞打發他去了。
陳瑞瑜獨自一人坐在廳內端著茶盞出神,如今身份已明,接下來自然是要養家了。
這一大家子人......二十個壯實家丁,是不是都留下?這宅子若要護得周全,可是不能少人,那些賊匪這幾日還沒見現身,也不知是暫時,還是真不打擾了。光著就是二十人,那邊加上四個女人、丫頭、兩個婆子又是十個,還有胡十七、馬柱兒兩個,算上自己,總計三十三人。
這點兒人怕是在通州也算不上大戶人家。想到此處,陳瑞瑜想起那仍然飄渺的身世,不知江南那邊的家裡,又是如何模樣的?這幾日自己的行事、言談,陳瑞瑜琢磨出絕非是天性使然,分明是諸事都有所經歷而成,可江南那個家,又緣何讓自己這個十七歲的少年學會這些人情世故?更別說還有一身的武藝?甚而,包括殺人的那份狠辣,也是刻意練過的。
陳瑞瑜搖搖頭,暫時不去想這些,接著盤算家產,那些金銀不知還剩下多少。正想到這兒,抬頭便見到那個叫曉霜的丫頭站在門外猶豫著。
「何事?」
曉霜進門行禮,低聲道:「萱姐姐讓奴婢過來,看公子是否有空,萱姐姐想與公子商量事兒。」
「萱姐姐?」陳瑞瑜挑了挑眉頭。
曉霜卻慌了,忙低頭道:「公子恕罪,是萱小姐執意讓奴婢這麼稱呼的。奴婢可不敢亂了尊卑。」
陳瑞瑜沒有吱聲,尋思著陳寧萱是什麼意思。雖說她們四個是那種出身,但當初陳瑞瑜可答應了視做家人看待,最近雖改了「姐姐」一類的稱呼,可也沒看輕了她們,這是她自降「身份」與曉霜她們等齊?
不過也好,總比依仗著曾叫過一聲「姐姐」便真當了小姐的好,這些風月里出來的女子,陳瑞瑜雖不至於談到厭惡,卻也不會真當她們是尋常人家的閨秀,至少,那份心境絕不會相似。有這份心思.....陳瑞瑜對陳寧萱的看法又深了幾分。
陳瑞瑜細細瞧了瞧曉霜,十四歲的丫頭,面目絕美,這身子卻還嫩著呢,怕是還得長几年個頭,便就罷了想訓斥兩句的念頭,吩咐她去請陳寧萱過來。
陳寧萱如今整日里忙得腳不沾地,這一過來,身後跟著原來的小丫頭春兒,曉霜、香芹也是寸步不離,連胡十七也跟在末尾,腰裡別著一長串的鑰匙,走動時叮噹作響。
到了門口,瞧見廳里只坐著陳瑞瑜一人,陳寧萱便讓旁的人在外頭等著,自己一人進了廳里。
陳瑞瑜瞧著陳寧萱白皙的額頭上滲著些細汗,想到這到新宅子來便將瑣事都丟給她,心裡不由得生出幾分歉意,便道:「你也該歇著些。」
陳寧萱似乎有些詫異地望著陳瑞瑜,旋即低頭一笑,道:「不累的,就是院子大了些。」
陳瑞瑜嘴唇動了動,終究還是沒說什麼。這宅子,單就大小而言,確沒經過仔細考慮,這總前院走到後門,可是不近,陳寧萱這樣一個女子,自然是勞累的。
「進來給小姐斟茶。」陳瑞瑜沖外頭喊了聲。
「是。」曉霜應道,輕手輕腳的進來,利索著斟茶端上,然後用眼角餘光瞟了眼陳瑞瑜,頓了頓,便又推出門外去了。
陳寧萱正待開口,陳瑞瑜卻先遞了張文書過去,道:「你先瞧瞧。」
陳寧萱怔怔的看了半響,猛然起身,急行兩步,對著陳瑞瑜跪下,鄭重的叩頭,揚起臉,已是淚流滿面。
陳瑞瑜有些慌了,低聲道:「這是作甚?快起來,讓人看了象什麼?」
這個場面,陳瑞瑜是絲毫未曾預料的。論起來,這脫籍落籍之事,陳瑞瑜根本沒有看得太重,僅是個身份問題,給她們四人辦下,也是當初的一個承諾而已,何況,當時他就有旁的打算。當然,他遠沒有細想這對陳寧萱等人會是多大的事兒。這會兒面對陳寧萱的眼淚,他多少有些心動了。
陳寧萱也不拭淚,就那麼仰著臉望著陳瑞瑜,輕聲道:「公子大恩,寧萱今生必報。」
這個寧萱的自稱,可就有個講究了。按說風塵女子,這稱妾、稱奴的最為平常,再說陳瑞瑜事先還有個姐姐的名頭放在前面。可如今這稱呼,既是不認為真是做「表姐」的,也是不願賤稱免得污了陳瑞瑜的姓氏。
「這是怎麼說?」陳瑞瑜道:「快起來,還要我動手扶你么?」
門邊的丫頭們見了,甚為詫異,卻誰都不敢多瞧,也不敢離開,都躲在門邊低頭不作聲。
陳寧萱依舊沒有起身,只是低下頭,輕聲道:「前日說的,寧萱知道都是為我們幾個好,這個謝字也不敢輕易出口。如今這樣......這再世為人,寧萱就是說什麼也抵不上的。」
陳瑞瑜也不知該如何說了,干怔著沒動。
「寧萱不敢奢求,寧願終生不嫁。瑞瑜若能成全,就讓寧萱留在府里吧。」
說罷,又重重行禮。
陳瑞瑜看著陳寧萱,久久不發一言。
這不嫁,說的便是前日那話,這留在府里.....也不像是說要伺候自己的意思。
「好吧,你起來說話。」陳瑞瑜低聲道:「這府里還有不少事要你張羅,快快起來。」
陳寧萱這才起身,緩緩坐下。
陳瑞瑜端著茶盞喝茶,直到陳寧萱平靜下來,才看了她一眼,道:「往後有什麼事兒,別讓丫頭們瞧見,若不然,你怎麼管人?」
「好的。」陳寧萱笑了笑。
陳瑞瑜見此,便先將里正的來意說了說,並將周平透露的情形也講明白了。
「這事還是你來定吧。」陳瑞瑜道:「往後這些家事你都管著,我也沒心思顧那麼細。」
陳寧萱深深看了陳瑞瑜一眼,才點頭應下。「正好,那五十畝地的佃戶也還沒見呢,到時一併算一算。」
陳瑞瑜這才想起前面的事,問道:「你尋我什麼事兒?」
「是說鋪子的事兒。」陳寧萱笑道:「她們三個一人一個,都尋到了。」
「說說看,」陳瑞瑜道:「這回倒是利索了。」
「一間米店,一間布店,還有一間茶樓。」
「茶樓?」陳瑞瑜問了句。
陳寧萱笑道:「是寧馨那丫頭尋的。她原本就喜茶,那日過後,便執意要尋個茶樓。」
「也好,」陳瑞瑜笑道:「既喜茶,那這茶樓做起來也不錯。」
「那間布點,是寧錦尋的,她原本想的是綢緞店,可沒合適的,只打聽到這家布店,倒也賣綢緞,只是不多。這店後面帶個小院子,住人連帶著倉庫,存貨已不多,價錢要少些,七十兩。」
陳瑞瑜點點頭,陳寧萱便接著說道:「寧琪尋的那家米店,門臉兒要大些,後院也帶個院子,庫里還有百多石的米面,故此連店帶貨,要一百五十兩。」
陳寧萱頓了頓,留意了下陳瑞瑜的面色,才又道:「寧馨尋的茶樓......上下三層,後面帶兩進的院子,主人說,要買便一起買下。」
「多少?」
「要四百八十兩。」陳寧萱停了下,又道:「寧馨倒是與那家再三商量,說不要那院子,可沒說通。」
「這就要七百兩?」陳瑞瑜笑了笑,道:「好在銀子還夠。既是都看好了,你便支了銀子買去。嗯,讓秦忠帶幾人跟著你去。」
「這便買?」陳寧萱楞了下,問:「瑞瑜不去瞧瞧?」
「你們不都瞧好了?再說,往後也是讓你們打理的,若做不好,我只問你們便是。」
陳寧萱沒說話。
陳瑞瑜又道:「往後你掌總,她們三個各管一個,銀錢上的事兒,都由你把著。」
陳寧萱輕聲道:「好。這三處,都說好了的,店裡的人除了原主人家的,都留下了,接手便能接著開店。」
「那更好了。」陳瑞瑜道:「這樣省事,若是瞧著人不好使,慢慢再換不遲。」
「嗯,」陳寧萱道:「只是.....」
「說吧。」
「我算過了,那米店,除去開銷、人工,每月約莫有五兩銀子的進項,布店約莫七兩,茶樓,還得花銀子添些新茶,每月大致上能有十五兩。這樣算下,每月三間鋪子,便有二十七兩。」
「嗯。」
「三間鋪子,布店、茶樓,還需五十兩的銀錢進貨。」
「嗯。」
陳寧萱見陳瑞瑜只管應聲,便只好直說:「宅子里要留多少人?張世強四人,是一兩銀子一月,我想胡十七、馬柱兒怕也是這個例吧?還有王嬸子、趙嬸子兩個,雖不需一兩,總要給個幾百錢的。我們身邊幾個丫頭,暫且不算,以往也沒給她們什麼。只是還有十六個人呢,就算每月五錢,也要八兩,這看得見的,便是十四兩。這還不算每日二三十人的米糧、菜蔬......」
陳瑞瑜聽的頭大,便問道:「你估摸著呢,就按你想的算,也別說一文錢都不給的話。」
陳寧萱細聲細氣的說道:「若按我估算的,這每月,還得貼上十幾兩。」
這大戶人家,還真不是好當的。這花了七百兩做生意,還好,每月有得賺,幾年也就回本了,可家裡這麼個貼法,可就不成了。
「瑞瑜,還要想想法子,要麼,不添這麼多人,要麼,便得再尋個旁的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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