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立足於中
營外里許處,有溪水蜿蜒而過。前些日子裡急雨如瀑,溪水暴漲,所攜泥沙將故道外的一處凹地填滿,此時早已干透,成了片一捏即碎的黃土,兩丈方圓,平坦如鏡。
這夜,溪旁燃起數堆篝火,將數丈之地照得通亮如晝。搖曳的火焰旁,十幾面火紅的旌旗微微展開,夜風吹佛下,竟與火焰相融,偶爾星星點點的火星子飛竄,令人恍惚間分不清哪是火、哪是旗。
篝火圍繞的空地上,有約莫四、五十名大漢席地而坐,卻正是圍著那丈許的沙地而坐。這些人未著甲,卻都戴著頭盔,多數都為約莫二斤重四明盔帶頓頸,頂有紅纓,纓下一面六寸無邊小旗,纓、旗俱紅,像是一串串火苗。另有顯是打造更為精緻的,也是一色紅纓。
營中隊長、旗總、百總,盡數在此。
這四、五十人,除去陳瑞瑜、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不說,其餘的,正是當初所提及祖上曾隨太祖征戰四方、最終留居遼東的一群人。這些人個個自幼熟習家傳武藝,人人身負累世相傳祖訓,且俱都識字。
這稍顯太短的急訓整編,不著痕迹的將這些人全都充為隊長、旗總。這些基層軍官,與秦振武等人一樣,牢牢抓住因陳瑞瑜的出現而顯現的唯一機會。昔日的憋屈、無奈,甚至憤恨,全都記在心底,轉而聚集起更為迫切的力量。那位一臉平靜的少年,雖從未過多說話,但眼下這一切,全由他而生,而今夜,這些人終於聚在一起。
此時,這些彪悍的軍官都默默注視著面前那丈許方圓的黃沙地上。
那片原本平坦的黃沙地,已然生出溝壑、群山,有道道河流,有座座堡寨,有低矮的邊牆,那彎曲的一條寸許寬的線,分明是條道路。那長長的一條捏出來的邊牆,彎彎曲曲、左突右繞,圈出一大片地來。在那些密密麻麻沿邊牆分佈的堡寨上,都插著快標牌,上寫「某某堡」等字樣。那幾道河流,還真的灌滿了水,儼然便是真正的水道,而近邊處那一大片水面,便是大海。
就在那位少年的腳下一尺遠處,有一座城,兩翼邊牆向外延展,一端入海,一端延入深山......正是山海關。
看著那一座座熟悉的堡寨名字,有些甚至就是自己曾戍守多年、熟知一草一木的地方,這些漢子們都已認出,這就是一副遼東鎮堡寨分布圖,在那末段「海」水裡,連幾座稍大的島嶼,也都豎有標牌。
在座的人中,就算是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曾任稍高武職,怕也沒機會見過全部的遼東戍守圖。
可這位少年「大人」分明就用「捏泥巴」的方式活生生的堆了出來。
「大人」的來歷.....怕是要在能接觸這些軍機之處去尋。這去處,再聯想起陳瑞瑜曾說過的話,可就唯有世襲伯、侯的世家去尋了。不過,這個念頭儘管各人都有,卻一閃而過,繼而硬生生的去記下這難得一見的機密。
足足半個多時辰,陳瑞瑜都未開口,只是盯著「圖」凝神細看,待見眾人也都目不斜視,也就不必再說記下地圖的話了。
陳瑞瑜緩緩起身,環視眾人。
「都記下了?」黑夜裡,這聲音並不大,眾人卻都聽得清清楚楚。
「是。」眾人齊聲應道。
「明日一早,我們便就入關。」
陳瑞瑜再次看了眼腳下的「圖」,伸手示意鐵鎚遞過來一根槍桿,指著一道河流,道:「此為三岔河」。
說著,將槍桿向一邊一劃,道:「東邊,是建奴。此為寧遠。」
在寧遠城的木牌上停了下,道:「孫大人的兵馬,到此為止。」
陳瑞瑜收回槍桿,看了眼眾人,又伸出槍桿指向海邊,在一座島嶼上停下。
「此處,是毛文龍駐紮之地。」
說完,又收回槍桿,重重插在地上,抬頭道:「毛文龍這人.....你們想必也聽過。」
「此人生於萬曆四年,今年不過四十來歲。」陳瑞瑜頓了頓,又道:「三十歲之前,此人默默無名,后經其舅......一位兵部職方司的郎中,薦到王化貞帳下,授練兵游擊。」
陳瑞瑜的語氣,暗指那練兵游擊也不過是芝麻大點的官兒,且是否名副其實,還在兩可之中。
「若是太平無事.....遲早毛文龍也會與你們一般。」陳瑞瑜道:「各位都是武人,這太平盛世里,一身的本事,我不說各位也心裡有數。那毛文龍仗著親戚推薦,也才混得比各位好些。」
「不過,這太平盛世,卻已被建奴砍下一塊,至少在這遼東,就是亂世。」
陳瑞瑜伸手在地圖上空虛劃了一圈,道:「亂世之中,英雄輩出,有本事的人,遲早會揚眉吐氣。兩軍對陣,憑的唯有真本事,勇者斬敵酋之首,猛士建破敵奇功。」
陳瑞瑜聲音漸高,說完又嘎然而止。
「那毛文龍,天啟元年七月,率二百餘人,夜襲鎮江,一舉功成。至今不過四年,官至平遼總兵,署都督僉事,麾下數萬之眾,游擊、參將雲集。」陳瑞瑜停了下,看著眾人,道:「而我們,有五百人。」
這意思再明白不過,那毛文龍二百人襲鎮江,開鎮東江,兵馬上萬,而眼下這些人,難道膽子還不如毛文龍?聽這位少年「大人」的語氣,似乎對這位毛總兵並不怎麼「敬佩」。
前後一照應,這麼個毛文龍都能做總兵,那在座的各位豈不是人人可為?這些漢子名聲不顯,但心中個個都有主意,否則也不會混出潰兵隊伍、又跟隨陳瑞瑜再次入關。儘管總兵一職已算是領兵的最高武職,但卻沒人顧及大明朝是否能出四、五十位總兵。當然,在座的都上過陣,殺過人,心裡明白只要再回遼東,必然會有死傷,可誰也不會去想死人,那留下的必會有自己一個。
「這兩年,遼東數衛之民,擊殺建奴者此起彼伏。河東之地,建奴窮於應付。」陳瑞瑜道:「故此,建奴尚未有進兵遼西的跡象。而關前孫大人的兵馬,也正日夜操練,營建堡寨,眼下也無力進兵河東。」
這便是說此時出關的時機了?
「再過一年,甚至更短,」陳瑞瑜道:「建奴積蓄更多的兵馬錢糧,或是孫大人提軍東進,遼東再次大戰......怕就沒咱們的事了。」
陳瑞瑜拔出槍桿,指著寧遠城道:「由三岔河至寧遠城,這中間數百里,便是緩衝之地。」
這說幾句,停頓片刻,給了眾人更多的思索時間。
「大人,」其中一人叫道:「咱們在何處開鎮?」
開鎮?!這位還真敢想,不過,卻提醒了不少還未「膽大」的人。是啊,那毛文龍開鎮東江,自己這些人難道不能?這開鎮,就是獨立的地盤了。到那時,不就是招兵買馬、擴充實力的時機么?有了人馬,難道這些人還會僅是個隊長、旗總?眾人不就是等著那一刻?
陳瑞瑜雖未立時回答,眾人的眼光卻都瞄向了陳瑞瑜所指出的那片緩衝之地。
「廣寧、義州。」陳瑞瑜點出兩座城。
實際上,河西之地,寧遠過去便是錦州,若沿著海邊走,可直接抵達與建奴的分界:三岔河,而廣寧、義州,卻是偏向西北部的所在。當年建奴攻下遼陽,便發兵進攻廣寧,可惜明軍除了緊挨著三岔河的西平堡一戰外,廣寧是不戰而下,明軍一直退到山海關才罷。
不過,陳瑞瑜指出的這兩處,卻正好在邊牆的西北邊緣,那即意味著,是遼東當初防禦的要地。防的當然是韃子,不然遼河以西的邊牆就不用修了。可這一來,面對的就不僅是建奴,還有時時進犯的韃子。眾人一想之下,便都深思起來。
難,定是難的,但卻沒人想到退。
「那毛文龍在島上開鎮,」陳瑞瑜道:「是因兵缺馬少,不可正對建奴。同樣,咱們也是兵馬不多,所以,咱們對付建奴,也不會正面列陣對殺。」
「不過,」陳瑞瑜道:「若沒點難處......也沒毛總兵那般的退路,還能指望越過毛總兵去?」
眾人紛紛點頭。其實話說到這裡,人人都已明白,指望還能如毛總兵那樣,幾百人攻下一座城,就能得到朝廷重賞,怕是已過了時機。那時朝廷新敗,有個勝利的消息,自然額外賞賜,可眼下孫大人聚集了十幾萬兵馬了,再下一座城,那功可就不大了。
「大家都在想著韃子吧?」陳瑞瑜道:「不錯,這兩地立足,便要面對韃子、建奴二敵。但,那建奴與韃子,卻也非一條心。這才不是一個難處,反而是咱們可以借力之處。」
這三方都在相互攻擊、彼此防備,恰如三國。在座的多少都讀過點兵書,這一動腦子,可就花樣多了。不過,陳瑞瑜卻沒細說如何「借力」法。
「對付韃坦人,」陳瑞瑜指著廣寧以外的大片空地,道:「一個法子,順者收服,違者驅除!大家看著韃子都長得一個模樣,廣寧之外曖兔、炒花數十營,聽著是兵多馬壯,這內里,也是一盤散沙。如今建奴拉攏的,是此處的科爾沁部......」陳瑞瑜指了指更遠的地方。
「而這裡,」陳瑞瑜將槍桿挪到廣寧以西稍遠處,道:「還有韃子的林丹汗,正準備聚兵攻下科爾沁的草場。」
這消息,眾人可從不知曉,怕是朝廷里也無人能知。不過,對陳瑞瑜的話,眾人卻沒有絲毫質疑。
秦振武一直默默無聲,此時問道:「大人,韃子內里不和......果真如此,倒是好事。」
「正是。」陳瑞瑜道:「韃子尚武,咱們打得越狠,他們便躲得越遠。再說,韃子分的太散,舉兵都是臨時抽調,並非人人都能猶如臂使。重要的是,韃子對土地並不感興趣,就算進犯,也就是搶些米糧、財物。真若大軍來襲,避其鋒芒便罷。這韃子的根本,遠在草原深處,這廣寧、義州之地,如今沒有建奴,就算有韃子,也是小部游牧之民。咱們到了之後,倒不妨收為己用。對付他們,不必多慮。」
「倒是建奴,」陳瑞瑜道:「是要土地的。咱們的大敵唯有建奴。」
這番話說完,眾人也就明白了駐紮廣寧、義州的全部用意。此時,眾人已再無半點異議,開始琢磨駐守兩城的細處。不過,略略一想,便知眼下這五百人,不,四百五十人,遠遠不足。
「眼下已近七月,」陳瑞瑜道:「咱們此去廣寧、義州,尚有一年......或許一年半的可用。這段日子,要做幾件事。」
「這一:以廣寧為心,方圓二百里內的所有堡寨,全數收復。這二百里內,頂多是建奴游騎,韃子也就是些牧民,咱們要的不是堡寨駐守,而是將建奴驅除,讓其不敢再過三岔河。至於韃子,還是那句,順著收,違者斬。」
「其二:收攏民眾,屯田守堡,擴充人馬、積蓄軍需。」
陳瑞瑜停了下,掃視眾人,道:「這二者并行。若是做成了,對朝廷可是一件大功。有毛總兵收復鎮江堡的例子,朝廷也得給些賞賜。這又是一,其二,各位能收攏多少人馬,就看各位的本事了。有百人就是百總,有千人,便是千總。聽明白了?」
「是。」眾人齊聲應道。
在方圓二百里內擊殺游騎、零散的牧民,數百人怕還是多了。至於擴兵,那更是眾人早就想著的事。收蒙古人為軍,大明朝可不少見,遼東軍中更是常事。
「這半年裡這兩件事,」陳瑞瑜道:「若成,打明年開春,便全部出動,要讓建奴所有新占之地,無一日之寧。」
「是。」
「我有密報!」陳瑞瑜道:「建奴的人馬,最多十萬之數。在咱們能聚攏大軍之前,殺一個便少一個,終有一日,咱們會尋機全殲建奴,以血家恨國讎!」
「是!」眾人一時紛紛站起,情緒激動,那數堆篝火似乎都矮了幾分。
讓這些軍官明白大致方略,自會使出全部本事。種種「前景」之下,這些小隊隊長、旗總,會用百倍之力去訓練屬下士兵、傳授攻戰之法,甚至招兵等等之事,也會分擔了去。
陳瑞瑜知道,僅憑自己那些「天機」,加上未明身世帶來的身手,遠不足以完全實施這個方略,唯有讓所有的軍官主動行事,才可能迅速擴大,增聚實力。
「明日卯時,拔營入關!」
「遵令!」
Hao123中文網[Hao12⒊SE]更新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