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胡商
茯苓領命告退,自外間撐開一把月白素麵的絹傘,小小的身影漸漸消失在綠樹白花的蕪廊盡頭。
娟娘又替陶灼華添了半碗粥,再將銀制鏤空繡球花香爐內的檀香熄滅,推開半掩的窗櫝,令陶灼華可以望見外頭那一樹蓬勃的梔子花。
花氣襲人,縱然心間蔓延著經年的哀傷,也被一室的靜謐與溫馨所染。陶灼華大口呼吸著窗外新鮮的空氣,曾經被抽離的力氣漸漸回到了自己身上。
因著陶灼華的病癒,原本凝滯的氣氛輕鬆起來,雖是依舊沉浸在陶婉如離世的悲痛中,娟娘的嘴角到底含了笑意,慈愛的目光從未稍離。
怕陶灼華身子單薄,吹不得太久涼風,娟娘依舊扶著她重新躺下。
瞧著她闔了眼,發出輕柔又均勻的呼吸,娟娘這才小心翼翼出來,想要親手替她蒸個鬆軟可口的蜜棗八寶飯,配著黃氏使人送來的荷葉羹下飯。
陶灼華本是假寐,瞅著房內無人,自己悄悄從熏籠上取下一件玉簪白繪綉折枝海棠的杭綢披風,又撐了把滾著醬紫色牙邊的油紙傘,便無聲無息沿著抄手游廊往垂花門行去。
舅父陶超然的書房緊臨著垂花門的一隅,從那一樹修成寶瓶紋的花牆間便能望見外院。掐算著時辰,再過片刻陶超然便該與裡頭的客人往花廳用膳,她立在花牆外就能瞧見那客人的模樣。
陶灼華收了傘,默默立在廊下一叢飽蘸了雨水的芭蕉葉旁,打從花牆間的空隙打量著陶超然的書房。
等了不過半刻鐘的功夫,便聽到外頭隱隱約約的腳步聲,兩扇碧油屏風一開,陶超然伴著一位滿臉烙腮鬍鬚、頭髮金黃捲曲的大塊頭男子率先走出,幾名青衣皂靴的小廝垂著手規規矩矩隨在身後。
陶超然身姿偉岸,濃眉大眼,著了身湖青色的杭綢直裰,腰間束著月白色寶相紋玉帶,顯得極是穩重。
陶灼華細瞧間,便發現舅父的裝扮與素日有些不同,他將平時綰髮的那根赤金嵌貓眼石簪子取下,換了根素凈的和田玉白簪。
舅舅的衣衫寡淡,連同舅母今日身上那件素凈的帔子,還有表姐陶春晚衣襟上的白花,處處可見他們對陶婉如的尊重,都令陶灼華心上暖暖。
陶灼華貪戀地打量著這與自己血脈相連的親人,恨不能跑過去痛哭一場。
與陶婉如的婉約細緻並不相似,陶超然身上有著北方人特有的粗獷,但是細瞧間便會發現這一對兄妹的某些儀態舉止極為相似,陶灼華依然可以從舅父身上尋到母親的影子。
走在舅父身旁,與舅父有說有笑的果然是那位名喚阿里木的異族人。
前世里陶灼華曾多次聽舅舅提起過他的名字,這位阿里木身份特殊,機緣巧合坐擁了幾座孤島,並且自立為王,在陶超然全家身陷囹圄時曾捨命相救。
若是自己沒有記錯,這一次阿里木揚帆遠行不但帶回大量的西洋香料,賺得盤滿缽滿,更是意外發現了那些海島,為他日後的崛起打下基礎。
前世里舅舅擔憂自己初臨喪母之痛,婉拒了阿里木一同出海的邀請,後來也曾扼腕嘆息。那一次陶家不但喪失了將海上商業發揚光大的大好機會,不久之後,還被瑞安長公主與蘇世賢將全家幽禁,以此脅迫陶灼華李代桃僵,替瑞安長公主的女兒蘇梓琴做為質子遠赴大阮國的皇都,自止咫尺天涯。
與舅父一家的離別,是在今年的晚夏。
與何子岑的相識,是在今年的暮秋。
景泰十三年,她經歷了人生的大起大落,先是由蘇世賢從來不聞不問的商家女成為長公主府的掌上明珠,然後便淪落為大裕皇朝求和的質子。
再然後做過何子岑的良娣,又成為他的宸妃。
再然後,陶灼華已然不敢回想,一想便是錐心的疼痛。油紙傘不知何時跌落在腳下,冷雨撲面,宛然破碎成一地憂傷。
他願為她摘下天上的星辰,她卻將他淪入了萬劫不復。若此生再次相見,她又該如何彌補自己前世的罪過?
若是歷史重演,不出一旬的功夫便會傳來大裕皇朝兵敗的消息,大阮國依舊會要求以瑞安長公主與蘇世賢的長女為質,蘇世賢依然會回來尋自己認祖歸宗。
只是今世的自己已然不是那粒被瑞安長公主隨意撥動的算盤珠,也不會把整個陶家置在水深火熱之中。這一世,不管是誰,都莫想再打自己的主意。
想到這裡,陶灼華緊緊咬住下唇,眼望陶超然離去的方向暗暗思忖,心間已然有了主意。
撿回掉落在廊下的雨傘,陶灼華依舊沿著蕪廊折回院中,正逢娟娘急急忙忙撐了把傘要去尋她。瞧見陶灼華手上拿著一枝新綻的梔子花回來,娟娘半是心疼半是埋怨道:「小姐尚未痊癒,如何雨天里便出門去?若是想看花,只管叫娟姨替你折來。」
一行說著,娟娘一行接著陶灼華手上的雨傘,又吩咐小丫頭去取那隻藏藍色掐絲琺琅的花斛插瓶,再關切地問道:「身上冷不冷?先喝碗薑湯袪袪寒氣。」
「沒有那麼嬌貴」,陶灼華眉目清淺如畫,淡淡流轉間已然有了瀲灧之姿,那酷肖母親的容顏令娟娘心生惻然,忙擁了她進屋。
用了些清淡的荷葉粥,再拿銀匙子挖著酸甜可口的紅果開胃,主僕三人有說有笑地用過晚膳,娟娘瞅著陶灼華臉色添了紅潤,又與茯苓在炕上翻繩嬉戲,臉上也露出久違的笑意。
她取過針線簸籮,替陶灼華繡起一件碧綠的焦布比甲,細心地描畫著上頭繁複的菡萏花樣又,不時溫柔地抬眸望一眼炕上兩個嬌小的人兒,瞅著時辰不早才催促兩人去睡。
挑落了銀鉤上的水綠色幔帳,瞅著陶灼華沉沉入夢,娟娘卻是披衣起來探視了幾次,生怕她夜裡又發寒熱。
待用手觸到陶灼華溫涼的額頭,聽著她清淺的呼吸,再瞧著她酣然的睡態,娟娘一顆懸著的心才慢慢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