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驚聞
碧波萬頃,沙鷗翔集。
東湖一隅寬大的碼頭旁,陶家的幾艘大商船滿載了貨物泊在岸邊。新漆過的桐油甲板散發著陣陣木香,白帆被風吹動,已然蓄勢待發。
陶超然與阿里木約了在京州會合,阿里木與從人先走一步,陶超然剛帶著一家人準備登船。
陶灼華攜了娟娘送至碼頭,想到舅舅這一去必定會隨著阿里木開拓出海上疆域,瞅著陶家船隊的雄姿不覺心情激蕩。
她在岸邊與陶超然、黃氏等人拜別,再送了陶春晚姐弟登船,瞧著舅舅一家人揚帆遠去,只覺得心上一塊大石緩緩落地。
河畔楊柳依依,天邊依舊雲裹彩霞,宛若碎碎的金子鋪了一地。
舟行順水,寧靜的湖面宛如一塊碧綠的翡翠,船身背後一線白浪相互追逐,終於漸行漸遠。初時還能瞧見陶春晚與陶雨濃兩人立在甲板上向她揮動手帕,漸漸地,那黃衫碧裙的女孩子與青衣白衫的男兒便消失在視線中,唯有商船高高的桅杆還隱約可見。
剛剛重逢便又分別,陶灼華本不想哭,依然被離情脈脈打濕了雙眼。
歸家時車輪碌碌,青綢翠帷的桐木馬車輾過青石板的官道,車上懸著的銀鈴發出清脆的叮噹聲,緩慢而又悠長,到似是一闕動人的弦歌。
陶灼華慵懶地半卧在馬車裡,倚著繪成一年景圖樣的四隻薑黃色大迎枕,將唇角一彎,露出清簡婉約的微笑。
自此後天高皇帝遠,舅舅一家遠在西洋,蘇世賢休想再拿他們一家人性命相要挾。她不懼長蘇世賢軟磨硬泡,亦不懼長公主長袖善舞,卻依然會遵循前世的軌跡,心甘情願到大阮為質。
只為那黃衫磊落、情深似海的何子岑,與他重新相遇、重新相知,再重新相戀,彌補前世對他的所有虧欠。
娟娘不曉得陶灼華心情喜憂參半,貼心地將青綠的車簾卷下,再將她攬在自己懷中,慈愛地說道:「小姐不必擔憂,陶家幾代經商,舅老爺早年間也是風裡來雨里去的人物,如今不過是池魚入淵,陶家的好前景還在後頭。」
一席話正合陶灼華的心意,她倏然一笑,恰若千樹梨花、一地清歡。
陶府大門口早卸下了門檻,幾名小廝垂手侍立,待陶灼華的馬車長驅直入,兩扇厚重的朱漆雕花銅鼻瑞獸大門才緩緩闔籠。
一頂雕花綉幰的青綢軟轎已然候在垂花門前,幾名粗使的丫頭婆子瞅著陶灼華下車,忙不迭地上前簇擁著她乘了軟轎,徑直送回自己院中。
下人們依然恭順有禮,並不因陶氏一家的離去而有絲毫怠慢。黃氏走前特意交待了府中管家,一筆寫不出兩個陶字,陶灼華依然是府中正經主子。
前世被娘親驟然離世的傷情感懷,陶灼華忽略了許多舅舅一家人對自己的關愛。及至她在大阮孤苦無依,重新回想起來久違的心情,已然沒了回報的機會。
用過了晚膳,娟娘指揮著婆子們在院里置了素色紗屏,擺了瓜果納涼。
六月的夜空如洗,萬千星子晶瑩璀璨,與廊下幾柄素麵銀燈相映成趣。
熏然的晚風吹過,院子里一樹潔白的枙子花簌簌落了滿園,陶灼華躺在紗屏內的搖椅上假寐,思緒卻跨越萬水千山,甜蜜又憂傷地回味她與何子岑的從前。
四十年間,有些事早已想得通透,她卻始終無法相信,自己偶爾的幾句杜撰、隨手勾畫的布防圖便是大阮走向覆滅的開端。
那時覆水難收,何子岑從容就義,大阮國灰飛煙滅,明知事事存著蹊蹺,陶灼華已然無心追究。
如今重新回到起點,往日如絲爭亂的星星點點又漸漸回到眼前,好比一團解不開的麻線,陶灼華勢必要一點一點理順。
鼻端一點檀香的氣息縈繞,陶灼華的手指觸到陶雨濃送的木簪,又回想起表弟死前無限痛苦卻面帶微笑的慘狀。
牽機臣毒,霸道無比。世傳南唐後主李煜亡國之後被宋主幽禁,後來便是殞於此毒。她曾於史書中讀到這一節,聞說中毒之人會不由自主地手腳牽引,縮成小小一團,宛若織女投梭織布之狀,因此得名。
明明痛苦難當,臉上卻會露出開心的笑容,死狀極其詭異。
不曉得表弟做了什麼,能令瑞安長公主恨之入骨,不惜使用這麼霸道的毒藥。自己當時入殿,表弟還未咽下最後一口氣,他努力翕動著嘴唇,眼裡含了深深的焦灼,分明是有話想告訴自己的,卻偏偏無力張口。
將帕子覆在自己面上,陶灼華分明感覺到滾燙的淚水漸漸滑落,彷彿夜來霜露,無聲打濕帕子上頭一叢盛綻的薔薇。
她悄然起身出了紗屏,吩咐茯苓提著盞月白罩子的紗燈,兩人從植著幾桿金竹的花牆下穿過,再過了月洞門,往前院陶雨濃的院落走去。
再說陶超然一行順水行舟,船上夥計們都是熟手,不過三五日便到了京州。
泊在商家碼頭,陶超然與阿里木的船隊會合,卻不急著出海,而是一方面補給船上供應,另方面暗自等待著前方的戰報。
京城商賈雲集、幾朝名勝,更是煙柳繁華之地。陶超然早年行船常到此處,不覺得新鮮,黃氏與一雙兒女卻是第一次踏足,對江南地帶繁華靡麗艷羨不已,每日循著運河沿岸的大好景緻鑒賞遊玩。
六月十九乃是觀世音菩薩聖誕,黃氏一早便攜著一雙兒女下船,去附近的寺廟誠心禮佛,陶超然與阿里木剛留在船中商討著行舟路線。
母子三人在寺廟裡用完了素齋,又替陶婉如點了盞長明燈,捐下香油錢。看著天色尚早,不急著回去,便在廟前街上逛綢緞鋪子,想替一家人挑些秋裳衣料。
忽然之間馬蹄得得,幾名官兵前頭開道,一行人風捲殘雲般駛過。黃氏三人正在驚疑不定,不多時便聽得大街上一片嘩然,已然貼出了告示,前線兵敗的消息如晴天霹靂,在京州炸開了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