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似曾相識
——人生這場賭局,只分勝或者敗,根本不分卑鄙不卑鄙。
——《勝者為王》·張天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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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那輛黑色的高級轎車邊,一身西裝革履的愛德蒙男爵,正一直不停的抹汗,一直不停的把左手抬起來,斜眼看向腕間的那塊名牌手錶。
這輛高級轎車,和那一套西裝,還有腕間的名表,都是他借來的;如果說得更準確一點,是他租來的。
一個早上的時間,從八點到十二點;租金是十個大洋。儘管這筆錢已經足夠愛德蒙男爵付清那間地下室整整三年的房租;但對能夠擁有豪車名表的人來說,也不過只是個不起眼的小數字罷了。
要不是看在萬里之外的愛德蒙家族的面子上,就算再加上十個大洋,愛德蒙男爵也未必能夠借到這些東西。
在又一次看錶之後,愛德蒙男爵終於忍不住從西裝口袋裡,摸出一隻雕著精美花飾的雪茄匣。他自嘲般笑了笑,這全身上下,除了襪子和內褲外,也就只有這一樣東西,是他自己的了。
像所有貴族一樣,他用四根手指握住雪茄匣,再又用食指輕輕一彈,這匣子便打開了。只是,在看了一眼裡面僅剩的兩支雪茄后,愛德蒙男爵咽了口口水,又輕輕的,把匣子關上,珍而重之的放回口袋裡。
他再一次抬手,看了看那塊表;現在,離九點鐘還有兩分鐘的時間。
愛德蒙男爵從來沒有擔心過,方懷辛是在欺騙自己。這一整天里,除去東奔西跑借車的時間,他的幾乎其他所有時間,都在和那半截支票共處。毫無疑問,它是真的。
而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會傻到拿出五萬六千塊,只為騙別人的十個大洋。
但在這一刻,他卻突然心慌起來。他擔心的,並不是方懷辛會出現什麼意外,從他知道這個中國人的計算能力那一天開始,他就從來沒有擔心過這個;他擔心的,只是方懷辛會在事到臨頭的時候,突然畏懼、退縮。
愛德蒙男爵當然知道,像方懷辛那種慷慨而大方的人,就算放棄了這件事情,也一定會幫他出這十個大洋,甚至還會在這十個大洋外,再給他一筆報酬。可是,見鬼,再怎麼樣的報酬,能給到五萬六千塊那麼多嗎?
就在這心慌已經差不多到達極限的時候,海關大樓的鐘聲突然響了起來。
九點整。
悠揚的鐘聲就像是一記記重鎚般,敲擊在愛德蒙男爵的心頭。但就在這鐘聲敲響最後一下的同時,一隻手,從背後伸來,搭上了他的肩頭。
他「霍」的轉身過來,開口道:「我的朋友……」
但是,只說完這四個字,愛德蒙男爵就識趣的閉上了嘴巴。因為站在他面前的,不是方懷辛,而是一個滿臉絡腮鬍,形貌兇惡、高大粗壯的中年男子。
不過,當這中年男子開口說話的時候,他的聲音卻和方懷辛一模一樣;就連那種簡潔而不容人抗拒的語調,也是一模一樣:「好了,我們上車吧。」
「你是……方?」看著面前的絡腮鬍正嫻熟的駕駛著高級轎車,快速而又平穩的行駛在大街上;愛德蒙男爵忍不住心中的好奇,開口問道。他實在沒有辦法,能夠把面前的這個人和那個溫文爾雅、瘦瘦弱弱的年輕中國人聯繫到一起。
正在開車的絡腮鬍並沒有說話,只是鬆開握住方向盤的右手,從自己的襯衫口袋裡,掏出一張紙片,隨意的晃了晃,又收了回去。
儘管他的這個動作,只是在短短的一秒鐘內完成;但愛德蒙男爵還是看清楚了,那張紙片,就是那張支票……的另一半。
愛德蒙男爵長長的呼出一口氣,所有的擔心、害怕、心慌、恐懼似乎在這一刻都已經離他而去。在他有限的生命中,從來沒有像現在一樣,感受到一種叫做安全和踏實的東西。
但還是有一些問題,必須在那個中國人離開之前問清楚。就比方說——
「霍芝庭如果不肯見我,怎麼辦?」
「不會的,他可以拒絕所有的中國人;但他絕不會拒絕一個能夠找到他家、而且不明身份的洋人。」
「你需要我……幫你拖住霍芝庭多久?」
「半個小時。你看,這很簡單;你只要裝出聽不懂中文的樣子,也許他光找翻譯就需要這麼久時間。」
這確實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就算不用裝,和無數中國人打過交道的愛德蒙男爵,也相信自己可以拖住霍芝庭半個小時。除了面前的這一個之外,愛德蒙男爵所認識的其他中國人,似乎都特別喜歡兜圈子,一件幾句話就可以說清楚的事情,在他們的客套寒喧試探繞圈之下,甚至花上一整天的工夫,也未必能夠進入正題。
他點了點頭,拿出雪茄匣打開,貪婪的聞了一下匣子里雪茄的香味,然後繼續問道:「你真的能夠確保……我不會有事?」
「當然不會。」在後視鏡里,方懷辛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淡淡說道,「當你和他聊完半個小時后,你就可以走了,甚至你還可以找他借一個司機。而只要你進了英租界,就再沒什麼可以害怕的了;實在不行,你還可以去尋求領事館的庇護;要是這樣你都還感覺危險……那麼,不要忘記,你的手裡拿著五萬六千塊,我的朋友,五萬六千塊,足夠你跑到這世界上任何一個,能夠讓你感覺到安全的地方去。」
愛德蒙男爵再次點頭,方懷辛說的這些,也都是他所考慮過的。無論從哪個角度看,他都不可能會因為這件事情而受到什麼牽連;這也是他敢於答應方懷辛的一個重要因素。事實上,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冒險的人;否則,他也就不會這麼窮困潦倒了。
這個時代的中國,只要稍微有些膽子的洋人,都會混得很好,很有錢。而很顯然,愛德蒙男爵不屬於其中。
「你……還有什麼問題嗎?」在最後一個拐角處,方懷辛問道。
「有,有……」愛德蒙男爵張了張嘴,像是非常為難一般;但最後,他還是聳了聳肩,一攤手,問道,「坦白說吧,我很好奇,親愛的朋友;雖然我知道不該問,但我還是想知道……你到底想要從那裡得到什麼?」
方懷辛一踩剎車,把車停在了那幢看起來不起眼的小樓前。在下車叫門前,他扭過頭來,輕聲說道:「到了現在,我也不妨對你直說了;我要去他家偷一件珍寶,全世界最珍貴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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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公館的大門打開了,拿到另半截支票的愛德蒙男爵,心滿意足的下了車,在一個門童的指引下,順著那條兩側種滿了桂花的小路,走向那間寬敞的客廳。而在另一個門童的指引下,那輛黑色高級轎車沿著車道,緩緩的開進了車庫。
「你是下來喝杯茶,還是就在車上等著?」對上一個司機,霍公館的門童當然不會假以辭色;只是,看在車上坐著的那個洋人份上,門童才隔著車窗,多問了一句。
「我就在車上坐著好了。」方懷辛笑了笑,只是他現在的扮相,使得這個笑,也顯得那麼猙獰。
門童又看了他一眼,懶懶的點了點頭,然後說道:「那好,對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不要到處亂跑。」
方懷辛暗暗在心中補上一句「那是不可能的」;當他看到門童的背影消失不見后,便馬上用和自己扮相絕不相符的矯健,打開車門,跳下車來。
看著身邊那些陌生而又似曾相識的場景,他的耳邊,似乎不停的迴響起,那柔美到了極點的聲音——
「伯父的家很大,我就住在後院西側的一個小房子里……」
方懷辛毫不猶豫的,提步向後院走去。
「那時我最喜歡的,就是坐在鞦韆上看書……」
拐過一道假山,方懷辛看到了那個小小的、正隨風微微飄蕩的鞦韆。
「還有,在兩棵槐間搭一張吊床,日頭偏點的時候,可以躺在上面,睡得很舒服……」
那兩棵槐樹,正靜靜的立在那裡,方懷辛仿似還能從這槐樹上,看到吊床繩系的印痕。
穿過這兩棵槐樹,當方懷辛終於走到西側那一排小房子前時,映入眼帘的,是貼在其中一個窗子上的,用紅紙剪成的小兔子窗花。
時空變幻,就像是回到了北平的那個小巷子里、她費盡心思才找到的剪花老師傅家裡。她揚著臉,拿著自己剛剛學著剪出來的小兔子,歡笑著問道:「以後,我就把這個貼在家裡的窗子上,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