絕戶之墳

絕戶之墳

十五歲的小丫頭,明眉善睞,兩頰細嫩到能掐出水來。一襲香妃色衫兒將她襯托的無比溫柔嬌俏,夕陽灑在她身上,整個人彷彿鍍上一層金一般。

隔著往外搬銀磚的方府家丁們,寶如忽而抬頭,便見季明德站在對面,大房一溜水兒青磚的高牆下,白白凈凈,兩頰酒窩深深,笑的十分好看。

她暗道,這男人生的這樣好看,若只有一個妻子,光對著這張臉都能愉悅。可天下間總沒有什麼事能盡善盡美,他雖笑的好看,性子卻太過陰狠毒辣,但不知彼此分別會在那一天,在此之前,還是好好將日子過下去唄。

因為寶如愛吃滴嗒菜,楊氏晚上蒸的滴嗒菜包子,豆腐粒兒,鹹肉粒兒再加滴嗒菜,發的軟糯糯的麵皮兒蒸的蓬鬆,個個兒大胖小子一般,蘸上蒜醋汁兒,寶如吃了滿額頭的汗,楊氏替她打著扇兒,柔聲道:「還五千兩銀子,便是給我五萬兩,我也不賣兒賣女。」

寶如使著勁兒點頭,悄悄揣了幾個包子,眼瞅著那泥瓦匠在門外擦外了抹子要走,連忙跑出去塞了他幾個,因他恰也住在岔口衚衕,又托他給小青苗帶了幾個,這才回來繼續吃。

吃完包子還有小米粥兒,寶如自己吸溜了一碗,另端一碗進小耳房,便見季明德仍在那塊青磚上練字。她將碗放到窗台上晾著,自己對燈綉補子,有意無意說道:「今兒大伯可真是險,差點兒就淹死在知府大人家的荷花池裡了。」

季明德唔了一聲,卻不再說話。

寶如又誘一步:「恰好我經過,於是我喊來人,救了他。」她想看他會不會承認是自己下的手。

季明德端起那碗小米粥,坐到床沿上來喝,邊看寶如綉補子:「我都說過,他是想要自己找死,你又何苦救他?」

這等於是變相承認是他動的手了。

方才方衡來家裡鬧,寶如也瞧見了,季明德甚至連跟方衡撕破臉的勇氣都沒有,更何況她也急於想要脫離他,更不想欠他的人情,雖明知是火中取栗,卻希望能通過季白,把姨娘從季墨那裡給弄回來。

她扭了扭身子,往外挪了一點:「總算是條人命,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我才救他。」

季明德擱了粥碗,伸手過來揉著那隻他曾親過,咬過的小耳垂兒,見寶如兩隻眼睛睫毛長長,眨巴個不停,螓首微扭纖腰一握的小媳婦兒,連胸脯都還未長,孩子一樣,責又不能責,罵又不能罵,欲說兩句狠話,又怕要嚇到她,終究忍不住說道:「我做什麼事,都有我的道理。徜若往後你瞧見了,裝個看不見即可,若是膽敢……」

寶如隨即回頭:「怎樣?」

季明德忽而就湊了過來,掰過寶如,咬上那點小耳垂,白白一口牙上下輕磨,握過她一隻手兒往自己身上放著,鼻息火熱,一身墨香:「萬一我那天夜裡忍不住,叫你吃回苦頭呢?」

寶如似乎觸到只噴著火的火龍,燙的立即縮手,明知季明德在嚇唬自己,可他屢試不爽,她也一嚇就怕。

天熱未關房門,楊氏在外看了,忽而有些明白過來,雖說兒子一直喊是自己不行,但一瞧寶如那瑟瑟縮縮的樣子,顯然她也推拒的有些過了。心中暗道也該給寶如上點眼藥了。

這邊季明德好容易鬆了手,寶如隨即趴伏在枕頭上,垂著枕頭暗暗咬牙,心道這人隨時興起,又還裝的沒事人一樣,怎麼也沒給憋死?

季明德轉而端了粥碗出去,過一會兒卻抬了滿滿一盆水進來,丟帕子給寶如道:「你洗個澡,我去外頭轉轉。」

這夜寶如暗暗咬牙,心道自己決計不往季明德懷裡鑽,但一聽到房樑上那竄來竄去的老鼠,腦子一片空白,隨即就趴到他身上去了。

*

次日,季明德要往書院讀書。

楊氏清清早起來熱了幾個包子,給寶如的還格外用油煎過,外面酥酥一層焦黃的皮,裡面軟嫩嫩的瓤子,和著高梁粥吃過早飯,她鎖上正房的門,提著只籃子便要出門。

寶如跟著楊氏,因見籃子里裝著香火裱燭,笑問道:「娘,咱們可是要去給公公上香?」

楊氏道:「要叫爹。你爹年青的時候一表人材,隔壁你大伯那相貌,只能給他提鞋的,人聰明的什麼一樣,無論那一方的方言口音,旋聽即會,見誰都能稱老鄉。

只可惜死的早,死的時候才十八歲,就留下明德這麼一點獨苗苗,我將你當女兒,你也得將他當爹,是不是?」

季家在秦州是大戶,族中有專門的墳地,出城東五里路的半山腰上,前面一條長河橫流,河對面綠蔚蔚的山頭,湛藍色的天光下遠山只有輪廓,緩緩的土包包山,山上長滿了各類果樹,正是成熟的季節,景色美不勝收。

秦州人的墳全是土包兒,雨打風吹總會漸漸平掉,所以每年上墳都要添土,這樣墳包兒才能永遠鼓挺下去。

若是看到那裡有座墳漸漸垮塔,不用說,那是斷了香火的絕戶,無人上墳填土了。

在季丁的墳頭插了香,楊氏一陣碎碎念,自然是在跟丈夫說兒子討媳婦了,討的媳婦兒有多好,多水靈,多乖巧。寶如乖乖的跪在一旁,厚著臉皮聽楊氏將自己誇上天去。

忽而,不遠處一聲凄厲的嚎哭之聲劃破天際。楊氏隨即站起來,伸長脖子望了望,拉過寶如道:「快去瞧瞧,這是瓦兒娘,她怎麼又哭上了?」

婆媳兩個牽著手上了山崖,寶如便見崖上一座孤墳,草還未長齊,便叫人刨去半拉,棺板斜翹在外,白骨散了滿地,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婦人,正趴在墳上嚎哭,妄圖以一已之手,將被刨的墳掩回去。

楊氏上前扶起瓦兒娘,見竟是有人刨了瓦兒爹的墳,氣的叉腰大罵:「又是那個生孩子沒□□兒的扒了瓦兒爹的墳?那墳里除了白骨一無所有,想發財也不是這麼個發法。閻王爺眼睛亮著了,早晚把你們打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瓦兒娘像塊爛泥一樣扶也扶不起來,呦道:「要是我的瓦兒在,他爹能進祖墳,又怎會三天兩對叫人刨了墳去,骨頭亂扔拼都拼不起來。他嫂子,我絕戶了,等我死的那日,只怕連個收斂的人都沒有,得自己爬進墳里去呀!」

楊氏連忙勸道:「還有我家明德了,我讓他給你當孝子,背棺板,好不好?」

寶如也連連點頭。瓦兒娘看一眼寶如,暗道季明德兩房嬌妻,同年的瓦兒卻是早死,又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要是我的瓦兒也能長成個人,討得房媳婦,我家就不至於絕戶了。我還是遠遠跳了崖吧,死了也沒臉見他爹呀!」

寶如一邊扶著,楊氏一邊背著,倆人把個瓦兒娘帶回城,安頓在她那隻剩瓦與梁的家裡,楊氏又替她做了頓飯,給瓦兒娘吃過了,才帶寶如回家。

一路上,楊氏語重心長:「我的兒,咱們秦州古例,絕戶是不能入祖墳的,而且絕戶的墳,流氓賴皮們想扒就扒,無論你活著時有多光鮮,死了無後,照樣得叫生前不對眼的人們掏出來,把骨頭扔的到處都是。

所以娘才盼著你和明德能早有個孩子,他是個獨苗兒,你總得替我多生幾個,好叫咱們這一房開枝茂葉,將來你和明德死了,十幾個孫子一起上墳,閉眼躺在土裡,子孫們的哭聲高,那也是榮耀啊,你明白否?」

寶如叫那瓦兒娘那傷心絕望的樣子嚇怕,也算真真意義上理解了楊氏的擔憂。

當初趙放以宰相之身被王定疆陷害,最後不曾動員官場力量鬥爭,恰就是因為白太后暗示要誅趙放的九族。

秦州人對於絕戶的怕,怕到了骨子裡,所以他最後自卸官袍,交出權職,帶著兒子共赴嶺南,實則就是希望白太后能留下趙寶松和小青苗,替趙氏一族留個后,將來不至絕戶。

她低頭看看自己瘦瘦的小身板兒,仍覺得懷孕是件遙遠的事情,不好再欺騙楊氏,吞吞吐吐道:「娘,我覺得自己還太小,只怕不能生孩子。」

楊氏瞧了兒媳婦一眼,故意在她屁股上拍了一把道:「怕什麼,咱們城裡很多十四就生孩子的,也沒見怎麼著。瞧瞧你這翹翹的小屁股,絕對一生一個兒子,娘就等著給你們帶孩子的那一天,好不好?」

寶如笑的像哭,微扭了扭屁股,也不知道是否真的是個宜男的相,勉強點了點頭。

*

季白差點叫水嗆死,頭一日季明德沒有過去看,第二天再不去有些說不過去。

他一直湊到吃罷晚飯,才一個人到隔壁。

季白頭上頂著方白帕,裹的嚴嚴實實躺在床上。原本那麼精壯的中年人,一回落水給淹光了周身匪氣,躺在床上一會兒一聲長哼,一會兒又長出一口氣。

屋子裡濃濃一股草藥味兒,和著蓮姨娘身上的清香,熏的人透不過氣來。

蓮姨娘見是季明德來了,連忙扶著季白坐起來。

季白睜開眼睛,目光也頗獃滯:「人言逢九不利,我垮過了三十九,沒想到四十二了竟是一個背字兒走到家,背到家了!」

季明德站在床前,板著臉道:「您身體底子好,會好起來的!」

季白笑:「若有人存心加害,防都來不及,又怎麼能好得起來?倒是寶如可真是個好孩子,要不是她喊人來,只怕我一條命就葬在那荷花池裡了。」

季明德一聲冷笑:「若你將她送給王定疆,此刻定然已經淹死在荷花池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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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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