挑釁

挑釁

朱氏在旁小聲提醒道:「明德,你爹還病著,勿要惹得他上火生氣,好不好?」

季白忽而眸中兩道精精亮光閃過,隨即掩去,還是一臉病怏怏的神態:「所以好人不長命,王八活千年。只是既她救了我一命,我也該給她點兒報答,王定疆那裡我自會想辦法交待,她仍是你們二房的少奶奶。那麼個寶貝兒,你好自為知!」

季明德皮笑肉不笑,似看一塊腌瓚的臟肉一般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既您還有力氣說話,我就不陪你了,我先走了!」

季白閉上眼睛,沉聲說道:「明德,今夜你必須宿在蘭茵房裡,也必須跟蘭茵圓房。」

季明德站在門上,身後朱氏兩隻眼睛紅的兔子一樣,看看丈夫又看看兒子,看他們彼此間劍拔弩張的樣子,恨不能此刻牆上有隙便縮進去。

「大伯只怕忘了,這個月我該宿在我們二房!」季明德冷冷提醒道。

季白一聲冷笑:「明德,別跟我講這一套。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你是我兒子,我必須要有個孫子,閉眼的時候兒孫滿堂,我等不及,今夜就要!」

季明德淡淡道:「若果真急不可捺想要孫子,胡蘭茵的院子你又不是沒去過,摸進去自己種一個不就完了?」

「你!」季白氣的簡直要吐血,朱氏嚇的大哭。

季白咬牙切齒道:「小雜種,你是我季白生的,族譜上明明白白的寫著,若你再敢不從,我就請族長季墨出面,親自到二房把你討回來,至於季丁,他本就是個絕戶,早該清出祖墳!」

季明德善言提醒:「季丁是你兄弟,還將自己所有的水留給你,叫你能從沙漠你走出來,你就這樣報答他?」

季白髮半披,老態畢顯,木獃獃的點著頭:「所以我說好人不長命,王八活千年,我只求自己有個孫子,你不給,我就只好讓季丁絕戶了。」

季明德忽而裂唇,露著一口白牙,深深的酒窩兒,笑道:「人常言老小孩兒,您是越老越愛耍孩子脾氣了,也罷,我去蘭茵那裡看看,你好好休息吧!」

一屋子的人都大鬆一口氣,朱氏卻也替兒子暗暗憋屈,畢竟那季丁早亡,死都死了,絕不絕戶的,誰管他了。

可她這個二兒子就是傻,生怕那楊氏傷心,怕季丁的白骨要叫季白刨出來扔出祖墳,便一直傻傻的叫季白扼制。

她越看兒子越可憐,心裡有句藏了二十年的話,不知為何此刻竟不想再藏下去,正準備偷個空兒出屋,悄悄跟兒子說上兩句,便聽身後季白忽而陰惻惻叫道:「朱氏,你要往那裡去?」

朱氏連忙道:「老爺,我那兒都不去,我就在這兒守著你!」

*

胡蘭茵似乎早知道公公一通威脅會讓丈夫來,所以沐浴過後,只穿著薄薄的寢衣坐在起居室里,捧著只扇面等季明德。

螓首蛾眉的美人,香肩半露,扇子微撩,笑吟吟的坐著。

他的腳步聲很沉,步伐並不快,似乎在門上停了片刻,隨即撩起帘子,帶著股子風走了進來。

胡蘭茵半含羞半含笑,一個眼色叫丫頭婆子們都從側門上溜了出去,熟門熟路來解季明德的衣帶,彷彿自己干慣了這種事一樣:「屋子裡熱,解了外衣喝杯茶,還是要先洗澡?」

季明德一把握住胡蘭茵的手,徑自走進卧室,隨口問道:「今兒寶如見那王朝宣,是你拉她去的?」

胡蘭茵早有說辭:「王朝宣是我舅舅,我帶寶如在院子里逛,因蚊子多叮著她了,回去拿個花露水的空檔兒,我舅舅也在院子里,恰就撞上了,並非我刻意為之!」

季明德一隻手緊握著胡蘭茵,一邊在她盛衣的柜子里上下亂翻,淡淡應道:「唔。我走的時候瞧見王朝宣似乎發了瘋,這會子他在做什麼?」

胡蘭茵以為季明德是在替自己找中衣,暗道他也太匆急了些,可是這樣霸道又不由分說的性子,叫她無法掌握,叫她只能隨著他,一顆生就深沉老辣的心,竟也惶惶而跳,結舌道:「他聽說茶里有朝顏的種子,如今正逼著一家子的老僕們替他到處找朝顏種子,吃那東西吃上了癮,還在吃。」

她省了一半話,實際上王朝宣吃完朝顏種子之後,上吐下泄,但也許那種癲狂之中的幻覺叫他沉迷,所以邊拉邊吐邊吃,整個人瘋瘋顛顛,將個胡府造的雞飛狗跳,若不為乾爹是王定疆,胡魁殺了他的心都有。

季明德又唔了一聲,總算找到胡蘭茵放帕子的地方,抽了一塊出來,鋪在床上,雙手按胡蘭茵坐在床沿上,柔聲道:「大嫂,若你後悔,此刻去告訴季白,你要自請合離回胡府,我保證怎麼將你抱回來的,仍將你怎樣抱回去,可否?」

胡蘭茵垂眸看他虛搭的手,忽而臉色變陰:「明德,好好想想你的前途,你該知道什麼樣的女人更適合你!」

她獨具慧眼,看中他,栽培他,想陪他一起走出秦州,走進長安,成為他拾級而上,平步青雲的肩膀。

事實上比之季明義,她老早就更喜歡季明德,沒有花花腸子,本本分分的讀書人。想著若是自己有一天能嫁給他,便能脫了那太監身上的腐臭氣息,能脫掉母親做為歌姬的,那極為不光彩的出身,用自己協助父親的智慧,陪他走上更高的官場,可他還太年青,被愛情蒙蔽了雙眼,什麼都看不到。

胡蘭茵指腹忽而似被蟲咬了一口一般,待清醒過來,季明德已經捉著她的手,在往那帕子上擠血了。

他道:「你肯定不會告訴季白咱們沒圓房對不對?至於孩子,你想從那兒弄一個回來都行,既做到這一步,索性行行好兒,給季白留個后吧。」

胡蘭茵縮手的功夫,季明德已經轉身走了。蒿兒湊了進來,望著白帕上漸漸暈染的那滴鮮血,問胡蘭茵:「小姐,這可怎麼辦?二少爺也欺人太甚了!」

胡蘭茵將那方帕子揉入手中,咬牙許久道:「家財萬貫的方衡在秦州,趙寶如遲早會跟著方衡走的,只要趙寶如走了,他會回來的。

寒窗苦讀十四年,他不會止步在秦州,早晚他會發現沒有我和我的錢,他走不出秦州,也到不了長安,他會回來的。」

月光微涼,胡蘭茵一半是在安慰自己,一半訴的也是實情,將帕子納進了袖子里。

*

西屋蓋的飛快,漸漸山工泥瓦匠們與寶如混熟了,直接開玩笑叫她狀元夫人。她向來傻傻的聽著,給山工們添些茶,抽空兒綉幾方補子。

方衡果真未走,竟在秦州寶芝堂安了家,每日都要往岔口衚衕,給趙寶松治腿。

等到八月十五節的時候,趙寶松已經能扔掉拐自己走路了。寶如和黃氏兩個歡喜的什麼一樣,親自下廚,好東西見過,也吃過,兩個十指不曾沾過陽春水的大小姐,立勢要替方衡做出一桌大菜來。

魚是大通河裡才捉上來的鯉魚,黃氏提回家時還活蹦亂跳的。寶如扣魚鱗的時候,小青苗就在旁邊急的直流口水:「小姑,快燒出來我嘗一嘗?」

季明德一件藍直裰一年穿到頭,方衡卻與他不一樣,他換了件月白色的錦袍,搖著把蒲扇,雖非仕家子弟,畢竟在長安兩代人的浸淫,唇紅齒白,眸清膚潤,搖著把扇子,也笑吟吟看著寶如要如何替自己燒出道魚來。

將魚端到桌上,方衡挑了一筷子隨即吐掉,偏寶如還問伸長著脖子問:「小衡哥哥,好不好吃?」

方衡捂著嘴,筷子深戳進去再挑出來一筷子的腸肚:「寶如妹妹,你難道不知道魚下鍋之前,要先掏肚子么?」

寶如自己挾了一筷子,果真一股腥氣。就連吃什麼都香的小青苗,也皺成了苦瓜臉,撇嘴道:「小姑燒的魚可真難吃!」

黃氏連忙端了自己燒的菜上來,鹹湯糊菜的,寶如怕方衡還要挑剔,厲眼盯著他,生生叫他點了幾回頭,贊黃氏做的好吃。

吃罷飯,方衡自告奮勇要送寶如回家,街道長長,倆個人的影子也拖的極長。

他道:「我也想明白了,錦上添花,不及雪中送炭,季明德雪中送了炭,我遲來一步,你已經不需要我錦上添花。

但他有兩房妻子,季白遲早要公開事實,把他要回家去。到那時候,二房無子,你這個二房的兒媳婦,又該何去何存?我等你到那時候。」

寶如停在街上,因惑不解:「等等,小衡哥哥,什麼叫季白要把他要回去,什麼叫二房無子,我怎的聽不懂你這話?」

方衡也是驚訝:「季明德竟沒跟你說過?他與季明義原是雙生,都是季白的兒子,是因為季丁無子,怕季丁要絕戶,才過繼給二房的。」

寶如忽而打個寒顫:「你這話是真的?明德知道否?」

方衡道:「當然知道,我前幾天還聽他與我爹聊起,這並不算大秘密。」

寶如再打一個寒顫,知道是親生父親還敢下手,冷眼看季白眼看溺死於荷花池中也不施以援手,她真是怕季明德怕到了骨子裡。

而那個殺人未遂的兇手,此刻就在劉家當鋪的門上站著,還是那件洗到發白的藍色直裰,真裂嘴笑著,一口白牙,兩個酒窩兒,一臉的溫和,妥當,可信賴。

他倒不喜與人翻臉,上前兩步握過寶如的手,笑著與方衡寒喧:「聽聞你針灸的手藝越來越好,直逼舅舅,要不要我在寶芝堂外替你寫張字報,也坐堂診脈?」

方衡淡淡一笑:「那倒不必,但趙寶松的腿,我還是能治好的。我幫他治病的這段日子,你就加緊你的學業,畢竟明年三月到京兆府,咱們還要一同進考房,你若名落孫山,也會說不過去對不對?」

做為京兆府的解元,方衡年不過十八,比季明德還小兩歲,策論做的出神入化,當初得解元時,考官批註直批註他的文章:剖文如剖體,深入淺出,出神入化。

一個秦州解元,怎能與京兆解元相比。方衡話裡帶著刺,滿是挑釁。

季明德一笑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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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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