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一章
別院最大的院子,有御林軍把守。尋常人進去不得。
鐘太醫跟在長明身後,快步朝那邊行著。
想到自己將要去看診的人,他心裡有些發慌,輕聲問道:「大人,皇上究竟怎麼了?」
長明頭也不回,「王爺讓你去看看,你去看看就是。哪裡那麼多話。」
越是不說,鐘太醫的心裡越是沒底。
現下不在京城,陛下若是真的身體抱恙……
小病就罷了。大病的話,著實棘手。
可是如果是小病,又怎會這樣需要悄悄看診?
他有些不敢繼續想下去。
進到院子后,鐘太醫被人引著去到室內。先是在外間拜見了皇後娘娘和清王爺,而後轉了個彎兒,撩開帘子進到卧房。
濃重的藥味撲鼻而來。
在這樣的藥味中,長久與草藥作伴的鐘太醫反而鎮定下來。不再像剛才黑夜中疾走那麼慌張,倒是斂起了心神,端正坐好,準備把脈。
許久后——
鐘太醫的心提了起來,快步到外間,與長明低語幾句。
長明讓他和皇後娘娘和清王爺講。
清王爺聽后,斟酌著道:「既是如此,明日的狩獵不如作罷。」
董皇後面露疲態,點點頭,「我也正有此意。」
他們正在外間商議著此事,卧房內卻是傳來了呵斥聲:「不許取消。」
原本嫉妒威嚴的聲音,此刻只留下了兩分的氣勢。那中氣不足的聲音一聽便知說話之人身體抱恙。
董皇后急了,掀帘子進屋,「陛下,您的身體要緊。旁的事情都可以以後再說。可身體的事情,怎能大意對待?」
「朕說繼續就繼續。」元成帝撫了撫胸口說道;「鐘太醫也說了,朕並非完全不能出去,而是身體發虛,生怕明日會體力不支。既是如此,朕就稍微活動下,不太過勞累就是。」
鐘太醫聽后,額頭上的汗密密地冒了出來。
「陛下。」他躬身道:「老臣是覺得您還是不去為好。若真的實在要去,就少活動下。那也是下下之策……」
元成帝抬手止了他後面的未盡之言,「既是能去,就活動下。不然的話,旁人怕是更要覺得朕身體不好了。」
鐘太醫還欲再勸,口唇動了動,最終嘆息一聲。
元成帝心意已決,任憑皇後娘娘和清王爺怎麼勸說,都不曾改變主意。
鐘太醫留在這個院子過夜,連開三副湯藥出來,命人隔一段時間給陛下用一次。
卿則也想留下,被董皇后勸了回去。
「你走吧。」董皇后道。
「我還是留下的好。」卿則婉拒,「若是有甚事情,我也好幫一幫。」
「太醫在就好了。」董皇后道:「你還留下的話,是怕旁人不知道陛下生病的事么。」因著憂心和焦慮,此刻的她看上去少了許多平時的典雅和端莊,神態疲憊。
話到了這個份上,若他還不走,倒是他的不是了。
卿則斟酌一番,又去到床邊和元成帝說了幾句話,方才離開。
君蘭知道九叔叔去了陛下那兒,不時地去到院門口翹首以盼。好不容易等到了他,她本想問一問情況如何,見到他冷肅的面容后反而止了口。
兩人沉默地進了屋,君蘭看他臉色不太好,就端了杯茶過來,詳問究竟。
此刻卿則沒有胃口喝茶,接過來後放到手邊,斟酌著說道:「明日你自己看看便可。」
他雖然什麼都沒說,可是憑著君蘭對他的了解,曉得他不提就不是很么好消息。很大可能是非常糟糕的消息。
想到他剛剛從陛下那裡回來,君蘭猜到了七七八八。她心裡有些發慌,擔憂皇上,也擔憂九叔叔。
君蘭捧了茶到卿則跟前,輕聲道:「喝點茶吧。你若是病了,誰來掌控大局?」
卿則沒料到她這樣說,黝黑的眸子直直地望向了她。
君蘭仿若沒有看到一半的自顧自講著,「若是九叔叔不能掌控住,難道是陳太傅?或者趙太保?」她把茶盞塞到卿則的手中,「相比較起來,我都希望是你來主事。旁人的話,我不安心。」
她說的是她不安心,半個字兒都沒提那生病之人。
但是,若她只是考慮她自己的話,怎可能在這個節骨眼上提到這些話?
卿則垂眸看著茶水片刻,終是一仰頭,把茶一飲而盡。
君蘭打算把空茶盞放到床邊的桌子上。可是她剛要去拿,茶盞就快速地回到了桌上。而後,她的手被他握住。
「莫慌。」卿則把小妻子摟在懷中,下巴輕輕抵在她的肩窩,低聲道:「我不是在緊張,也並非在擔憂。只是心裡有太多的事情裝著,所以沒有胃口飲茶用膳。」
君蘭微笑,安靜地回抱著他,沒有多說什麼。
翌日清晨,所有人整裝待發,打算往河州的狩獵樹林去。
元成帝今日的精神看上去很好。君蘭和卿則一起去往集合之處的時候,元成帝正和身邊的陳太傅高聲說著話。聲音洪亮,好似沒任何的不妥之處。
卿則策馬去到他的身邊,與他一同說笑。
君蘭在旁邊不遠處靜等著。
為了參加狩獵,她今日穿了一身綉纏枝紋紅色騎裝,頭髮盤起,模樣俊俏而又不失洒脫。
這樣的她,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力。
趙寧武瞥了眼不遠處的趙寧帆和趙丹荷,見那兩個人都在看清王妃,他冷哼一聲沒有多說什麼,朝著駿馬抽了一鞭,往祖父身邊去。
「祖父。」趙寧武與趙岳道:「您怎麼沒去陛下那兒?」
趙岳正看著遠處狩獵的場所,根本不下顧及他的問話。好半晌后,待到確認了狩獵樹林的大致問題后,方才答道:「那裡沒有我插話的餘地,我不願意去,也不想去。」
趙寧武口唇動了動,沒有接話。趁著趙岳不注意,回頭給陸豐使了個眼色。
陸豐趁著皇上那邊熱鬧,驅使著馬兒朝那邊靠近了些。
眾人到齊后,元成帝朗聲笑道;「既然是要狩獵,那麼騎馬也是必不可少的。不若這樣,看看誰能夠先到了樹林那裡。」他揚著馬鞭遠遠指著,「就算誰贏了『騎』這一項。如何?」
男兒們紛紛叫好。
福寧公主原本是女兒家裡較為活潑的一個,此時卻臉色蒼白,眼下泛著烏青,顯然沒有睡好,狀態不佳。
君蘭想到了皇上昨兒晚上許是病了,且病得不輕,遲疑著沒有開口。
不遠處的趙丹荷什麼都不知情,看很受皇上寵愛的兩個女子都沒有說話應和,十分自得的揚了下巴,笑道:「陛下的建議甚好。我一定努力爭取,拔得頭籌!」
雖然旁人聽來皇上的身體沒甚問題,但是武藝甚好之人,卻能從這聲音中辨出幾分虛弱來。
長燈和長生交換了個眼色,又都往王爺那邊望過去。
王爺垂眸不語,沒有任何錶示。
他們兩個人想到王爺的囑託,記得王爺說過無論何時都要護住陛下安全,就策馬往陛下那邊靠了靠,打算放棄之後的騎馬比試,和御林軍一同護著陛下為先。
長明和長寧發現后,則是策馬往君蘭那裡靠過去。
——他們二人接到的指令是必須護好王妃。
被趙丹荷這麼一喊,周圍的氣氛開始高漲起來。大家躍躍欲試,想知道皇上的獎賞是甚好物。
元成帝先遣了兩名御林軍的兒郎當先離開去往樹林那邊,吩咐他們到時候記好眾人的名次。
一切準備就緒后,隨著董皇后的一聲喝令,眾人策馬狂奔。
樹林離得很遠,但是那個距離,對於騎者來說算不得什麼。不多時,陸陸續續有人抵達目的地。
最先得了頭籌的赫然是清王。
元成帝是和董皇後邊說話邊往那裡行的,自然落後了不少。知曉了這個結果后,帝后兩人十分高興,不只是元成帝有賞,就連董皇后也賞了許多東西下去。
得了第二的,卻是五皇子卿劍軒。
看著帝后兩人賜予清王爺的眾多物品,卿劍軒神色陰鬱地哼了一聲,拉著韁繩往趙家人那邊去了,連句恭賀的話都沒講。
到了趙寧帆和趙寧武身邊,卿劍軒說道:「原本是應該我贏的。只不過他耍賴早跑了半步,這才讓他最後贏了半步。」
看他這副樣子,元成帝的臉色很不好看。
雖然卿劍軒是壓低了聲音說的,可他原本就聲音洪亮,那所為的壓低,只不過是稍微減低了一點點。足夠周圍人聽清楚。
元成帝冷聲問道:「其他人怎麼看?」
這個時候一陣咳嗽傳來。
那咳嗽聲撕心裂肺的,讓周圍人都不由得望了過去。
見所有人都望過來,七皇子卿劍立臉色蒼白如紙,訥訥說道:「我,我沒想說什麼。我、我我不是故意咳的。」
元成帝擰眉,「你看你這像什麼樣子。不是故意的又怎樣?該說就說。」
卿劍立低著頭,臉愈發蒼白,「清王爺贏了就是贏了。沒甚可說的。」
「是么。」趙太保突然開了口,「臣倒是覺得五皇子這樣著實可惜。被人搶先走了一步,一路上都不曾落後,不甘心也是應該。如果起點一樣,大家就有一樣爭奪的機會了。」
周遭議論紛紛。
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清王爺和五皇子間來回巡視著。
大部分都在支持清王爺,只是有少部分不贊同的聲音還是在幫著五皇子說話。
董皇后擰眉,正欲把這嘈雜聲音呵斥下去,就聽身邊有人問到:「娘娘。當時王爺是在您開口後方才策馬前進的吧?」
這聲音嬌嬌柔柔的,聽著甚是悅耳。
董皇后望向君蘭,「清王妃的意思是——」
「我是想知道,我家王爺當時沒有逾矩吧?是依著規矩,皇後娘娘開了口,方才策馬前行的吧?」君蘭問道。
董皇后頷首,「是這樣沒錯。」
「那就是了。」君蘭明顯的鬆了口氣,聲音愉悅,笑容綻放,「既然是皇後娘娘下令后王爺方才前行,那麼必然是王爺更勝一籌。」
她揚眉,笑容明媚地凝視著駿馬之上的清王爺。燦爛的陽光在他冷峻的面容上灑下細碎光芒,柔和了他的五官,讓她不由自主就想到了兩人相處時候,那溫柔和暖心的點點滴滴。
「起步早,反應快,也是比賽時候極其重要的一個要點。」君蘭看著他,嘴角不由微微上翹,「戰場之上,誰箭快誰贏,若是箭速度一樣,誰先射出誰能活著。現在也是一樣。王爺並未破壞規則,只是早早邁出了極其重要的半步而已。」
「好!」大笑拊掌聲傳來,卻是來自於趙家人的那一邊。
趙寧帆桃花眼半眯,拍著手笑看過來,「清王妃好膽識。能夠敢於公然支持清王爺。單憑這一點,我也要支持王妃、支持王爺一下。」
周圍人轟然而笑。
不過,大家並非是嘲笑,基本上都是面帶讚賞與鼓勵。
之所以如此,清王妃說的有道理固然是一方面。
可是,她年紀輕輕的卻敢於在大庭廣眾之下支持自家夫君,這才是大家傳來這善意笑聲的真正原因。
君蘭知道自己那些話說得不夠嚴謹,甚至於因為急切而有些前言不搭后語。
她畢竟不擅長在這樣公共的場合下當著那麼多人的面大聲說話。
她只是……
因為心疼九叔叔,想到了那些,就自然而然說出來了。
當時義無反顧,沒有後退,沒有懼怕。
現下被這麼多人笑著盯著,她反而後知后覺地開始緊張起來,臉紅紅的不知道該往哪兒看好。
「現在知道怕了?」低低的笑聲在她耳邊響起,「剛才怎麼不知道怕?」
一聽這聲音,她就知道是九叔叔過來了。
君蘭臉上太燙了,她真不曉得現下臉頰是紅成了什麼樣子,沒敢抬頭看過去,而是聲音小小地答他:「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
其實,即便她不抬頭,卿則也能看到她紅得發燙的臉頰,還有那泛著紅色的小巧雙耳和弧線優美的後頸。
他目光愈發柔和,低笑了聲,探手把她攬在懷裡。
兩人都是策馬而行,他這樣伸手出去,周圍人可都看了個正著。
楊軍年在旁高聲大笑,「喲,王爺這是護上了嗎?」
旁邊有幾名官員是和清王爺相熟的。
以刑部尚書程利和驃騎大將軍董峻為首,一群高官在旁轟然而笑,跟著楊軍年喊道:「王爺這是護上了嗎?」
氣氛一時熱烈,就連元成帝和董皇后也都好整以暇地望了過去。
眾目睽睽之下,清王不閃不避,脊背挺直地半摟著自家小嬌妻,淡笑著低低「嗯」了聲。
這一下子,大傢伙兒可真是鬨笑開來。
「王爺承認了!」
「哎呀,這還是咱們認識的那個清王爺嗎?」
七嘴八舌的聲音里,君蘭羞得不敢抬頭,伏在九叔叔懷裡不肯抬頭。
卿則手上用力,直接把她抱到了自己馬上一同坐著。
這下子連帝后二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那一邊氣氛熱烈著,趙家這邊,氣氛可著實不算好。
趙寧武陰沉沉地望著趙寧帆,悄聲與趙岳道:「祖父,你看看老三。他竟然幫助那一邊。」
趙岳冷冷地看著趙寧帆,口中卻是說道:「他這樣做也對。」
「祖父!」趙寧武急了,「老三他!」
「不然怎麼樣?難道真的在這個時候就和清王對峙上?糊塗!」趙岳呵斥著,眼看趙寧武不甘願地別過臉去,方才把語氣放和緩了點,「再等等。要不了多久……」
眾人已經聚集起來,說笑一陣后,都從家僕手中接過弓箭準備開始正式狩獵。
這個時候便開始分散開了。
元成帝騎馬射箭,奔跑了好一會兒,都沒甚問題。
可是,在他策馬追趕一頭鹿的時候,突然眉頭一緊,捂著胸口大口喘氣。
董皇后一直在他不遠處跟著,此事見狀不對,趕忙勒馬,神色緊張地問:「陛下,您怎麼了?」
她這一聲問音量不算小。周圍能夠聽到的人都朝著這兒看了過來。
「陛下?您怎麼了?」當先過來問的是董峻,「可是胸口不舒服?」
董皇后語氣急切,「可能是剛才騎得猛了一些,加上剛才笑得太用力。」
「不會吧。」董峻瓮聲瓮氣地說道:「陛下自小習武,剛才那點兒才花多少力氣?是不是有哪裡不舒服所以這樣。」
董皇后望了不知何時來到了不遠處的趙岳一眼,搖搖頭。
董峻朝趙岳看了下,擰眉不語。
元成帝深吸幾口氣,抬手示意自己不打緊,「繼續。繼續。」
可是開口的時候,聲音已經變了音調,聽著彷彿有砂石碾過一樣,粗啞得很。
董峻聽了這病重之人一樣的聲音,臉色大變,趕忙上前去扶。
可還是晚了一步。
元成帝身子晃了晃,差點從馬背上翻了下來。
幸好旁邊長燈反應快,飛身而上扶住了他。
「快!」長生急道:「皇上暈過去了,打道回府!」
回到別院后,元成帝被緊急送回了他的院子。
院子由御林軍把守。裡面只准許了兩位太醫進去看診,旁人一律不得入內。就連打算探視的諸位朝中重臣,也只能在院子外面守著,不準入內。
而清王爺,則和御林軍一起,守在了院門口。
——聖上有命,他生病的時候,御林軍聽從清王指揮。
這是昨兒晚上就已經下了的命令。
所有人都憂心忡忡地看著那空曠的院子。見裡面那幾位帝後身邊的親信公公嬤嬤們來來回回,大家有心想要問一兩句,卻因御林軍的阻止而不能成事。
突然,一陣喧鬧聲傳來。
眾人循聲看了過去,便見趙太保趙岳帶了一隊人馬腳步匆匆地往這兒沖。旁邊還跟了一位不時地用袖子擦額頭的人。仔細看去,原來是姜太醫。
「趙太保!你這是何意!」程利手執摺扇怒問。
趙岳來到院門口,抬手示意身邊兵士停步,這才負手而立,笑看著語氣不善的刑部尚書,悠然道:「我找了人來給陛下看診。」
程利斜斜地瞥了姜太醫一眼,「就憑他?若我沒記錯的話,他當時給公主家的小孩子看病,許久都沒好。醫術可著實不算高明。」
「高明不高明,程尚書說了不算。」姜太醫低聲道。
「你——」程利大怒,衝上前要質問,被旁邊人攔住。
卿則一手止了程利,緩步上前,擋在了趙岳的跟前。
「趙太保。」清王爺眸光淡淡地掃了趙岳身後一眼,「你竟然暗中帶了這麼多人。」
趙岳笑道:「多嗎?不多。我這些都是家丁而已。王爺不要生氣。」
「家丁?」卿則勾唇一笑,面如寒霜,「倒是有趣。」
「有趣不有趣,我不知道。不過,我想,你一定會讓我進去。」
趙岳說著,朝後一揚手。
姜太醫右手邊的隊伍里,閃身而出一個高大男人。
他一站出來,離得近看得清的人就都愣住了。只因他懷裡還抱著一個小孩子,赫然就是之前病著的小寶兒。
看到小孩子的剎那,卿則雙拳緊握,眉心驟然蹙緊。
看到清王爺這般神色,趙岳笑得暢快。
他貼近清王耳邊,緩聲低語:
「沒想到吧?呵……昨兒晚上,福寧公主想要在我飯食里下點東西,不巧得很,那些東西被陛下用了。現在陛下被她害得生死未卜,她心裡有鬼,被我握住把柄,只能把孩子交給我。王爺,您看,這院子,我是不想進也得進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