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4.雪人(十一)
禪房中檀香依舊,就連新沏上來的茶水都跟先前的那一壺沒有差別。好像中途不曾有人拜訪,普雲大師面前的香客一直就只有他一樣。
倘若不是吳芸突然間不見了,一切的確跟一個半小時前沒有任何差別。那些身份響噹噹的訪客們不曾在這間廂房中留下任何痕迹。
周錫兵的身邊坐著專案組的同事老李。吳芸的失蹤太突然了,先前她一直是一位非常配合的被跟蹤者。警方甚至懷疑她知道自己被盯上了,所以表現得分外乖巧。可是這一回,她沒有準備任何行李,就這樣脫離了他們的視線範圍。
「大師,叨擾了。」跟一閉關參禪可以參上一兩個月的老和尚比磨性子,警察顯然不是對手。老李率先打破了沉默,直截了當提出了問題,「吳芸去哪兒了?」
普雲大師幫他們倒茶的手沒有丁點兒停頓,細長的淺黃色的茶水,帶著溫熱的氣息與茶香,從壺口緩緩地流入到茶碗中。等到水差不多七八分滿的時候,他才放下了茶壺,將兩碗茶推到了兩位警察面前,示意他們取用。
侍奉在普雲大師身邊的中年和尚臉上適時露出了個溫和的笑容來,強調道:「我師父親手倒的茶,可是連我們這些做徒弟的都喝不到。」
普雲大師的臉立刻沉了下來,呵斥大弟子:「你們是出家人修行人,難道喝茶還要我倒了送到嘴邊不成?」
中年和尚像是沒料到師父會突然翻臉,立刻訕訕起來,擺出了討好的笑:「師父說的是,我就是劣根不斷,所以修行才永遠沒有進益。」
普雲大師不耐煩起來,擺擺手,虎著臉讓自己的大弟子出去:「既然公安同志找我,你就去忙你自己的吧。」
中年和尚變了臉色,焦急地喊了一聲「師父」,然後小心翼翼看普雲大師臉色。老和尚到底上了年紀,午後總是免不了倦怠,臉上看著不比午間陽光照著時有光彩。他揮了揮手,語氣緩和了一些:「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我早就不中用了,外頭的事情還得靠你們打理撐著。」
他的眉毛都已經花白了,臉上也是皺巴巴。乾瘦的老人嘴裡頭說出這樣的話來,總讓人覺得驀然鼻尖發酸,一陣難言的傷感。
中年和尚也露出了恓惶之色,連忙強調:「師父您說笑了,整個廟裡頭,我們師兄弟,全指望著師父你呢。」
普雲大師點點頭,嘆了口氣:「這也是魔啊,貪戀著人間的感情,都是貪。」
中年和尚沒敢再跟自己的師父說下去,他朝前面的兩位警察雙手合十,行了個禮,正色道:「我師父其實已經很久不問人間事了。諸位要有什麼,問我也是一樣的。」
周錫兵看著這位團團臉的中年和尚,並沒有直接推卻對方的毛遂自薦,而是直接開問:「吳芸經常到貴廟上香嗎?」
中年和尚搖了搖頭,正色道:「不瞞兩位公安同志,敝寺雖然因為我師父出名,但一直比較受香客們歡迎的是問姻緣,求月老。所以來上香的,除了想請我們一起說說禪以外,主要就是問姻緣。那位女施主已經成婚有孩子了,家庭幸福美滿,又不信佛,哪裡需要到我們廟裡頭來。她是丈夫意外過世了,女兒不知道為什麼又離家出走了無音訊,這才病急亂投醫,找到了我們這裡。既往,起碼小僧是對她沒什麼印象的。」
周錫兵與老李對視了一眼,老李的目光又移回了普雲大師身上:「那麼請問大師,這位女施主為什麼會找到您呢?她究竟又跟您說了什麼?」
中年和尚的表情尷尬了起來,他扯了扯麵皮,正色道:「女施主是問佛,問的不是我師父。」
這話顯然不適合應答警方的提問。老李端起了茶碗,微微抿了一口,目光猛的鋒利起來,直直刺向對面乾瘦的老和尚:「大師,人命關天,這可是關係著一對母女的性命。還請大師能夠配合我們的調查。」
普雲大師微微吁了口氣,搖搖頭,十分惋惜的模樣:「上天有好生之德。倘若這位女施主有難,我自然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可是這位女施主並沒有跟我說過她要去哪兒。」
老李耐著性子追問:「那她有沒有提起哪個人?她是不是要去找什麼人?」
普雲大師依然搖頭:「我不知道,其實這位女施主什麼也沒告訴過我。宏德,你拿錄音過來。」
中年和尚大吃一驚,結結巴巴道:「師……師父,這……這個……」
普雲大師面上的神色緩和了一些,沖弟子點點頭:「沒關係,你拿過來吧。我雖然是出家人,自詡離了紅塵,可到底男女有別。有個錄音在的話,我也能說清楚。」
老李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身體,盯著普雲大師道:「原來大師與香客說禪還會錄音?』
普雲大師的表情近乎於苦笑了:「沒辦法,我修了一輩子的佛,卻遠遠還不是佛。瓜田李下,總還是要避嫌的。今天這位女施主來的時候,神色焦灼,我看她印堂發黑,精神極差。我也怕她會出事,這才將我們的對話錄了音。」
中年和尚已經拿出了錄音材料。現代社會,和尚也是要跟上時代發展的,只是手機放在這古香古色禪意深遠的禪房當中,怎麼看怎麼讓人覺得怪異。身為大弟子,中年和尚免不了要為自己的師父辯解一番:「我師父沒有窺探人隱私的意思。只是先前別的□□在於女香客說禪的時候,對方突然間指責他對自己行為不軌。禪房裡頭就兩個人,那位□□說破了嘴皮子,還是被潑了好大一盆髒水,弄得狼狽不堪。」
不管是為了避嫌還是生怕吳出事,總之,普雲大師是拿出了給自己開脫的最好證明材料。錄音當中,吳芸除了說自己女兒不見了的部分比較有條理,雖然只三五句,但好歹將事情說清楚了。除此以外,她就一直在追問普雲大師:「是不是ta?ta是不是過來找過你了,大師?」
錄音當中的對話簡單至極,反反覆復就是吳芸在追問普雲大師,到底是不是ta帶走了自己的女兒。可惜的是,普雲大師始終沒有回答她。
中年和尚過來給兩位警察又續了一道茶,苦著臉抱怨道:「我師父只與人說禪,這找失蹤的小姑娘,應該是你們公安同志的事情。她追著我師父問個不休有什麼用?先前她纏著我非要找我師父說話,我就覺得她的精神頭不太好。」
周錫兵看著普雲大師,輕咳了一聲:「師父,您為什麼不回答她呢?」
普雲大師搖了搖頭,臉上的神色近乎於悵然:「我回答不了她,我也不知道她女兒在哪裡,又是跟誰在一起。」
「ta是誰?是男人是女人,今年多大年紀,哪裡人,做什麼事情的,ta帶走吳芸的女兒做什麼?」周錫兵的手指頭輕輕叩擊著茶碗,目光盯著普雲大師一動不動,「師父,您知道吳芸問的ta到底是誰吧。」
禪房中的氣氛一下子僵硬起來。中年和尚的臉上都急了:「公安同志,您也聽了這段錄音,您說,這裡頭,這位女施主有一句話提到這個人的身份來歷嗎?」
「您的意思是,您不知道?」老李突然開了口,「師父,您不知道的話,還由著吳芸自說自話這麼長時間?」
普雲大師轉了七顆手中的念珠,輕輕嘆了口氣:「其實,香客們過來跟老和尚說禪,不過是找不到可以傾訴的對象。我又不知道她女兒究竟在哪裡,何必非要再追著問這位女施主口中的ta到底是誰呢?我要是知道她女兒在哪裡,又怎麼會在你們面前隱瞞呢。是女施主高看了老和尚,其實老和尚什麼也不是,什麼都不知道。」
老李將手放在了長案上,目光繼續盯著普雲大師的眼睛,語氣輕快的近乎於嘲諷:「師父實在是妄自菲薄了。您什麼都不知道,又為什麼特意做了錄音,好讓我們過來查證呢?」
普雲大師的臉色已經近乎於無奈了,他放下了手中的念珠,雙手合十,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說來慚愧,我自小跟著師父修行,可到今天也沒能得道。我只是和尚不是佛,吃著人間的五穀雜糧,又怎麼能夠超脫。老和尚也怕跟人扯皮,也要自保啊。」
老李還想再追問什麼,外頭已經有和尚匆匆忙忙地過來,朝中年和尚的耳朵邊上說了幾句話。原本團團臉的和尚臉上立刻繃緊了,趕緊又過去將話傳給了自己的師父,然後沖兩位警察露出了抱歉的笑容:「真對不住,公安同志,我師父現在有點兒事情要處理。這對話的錄音,你們辦案要拿走的話,現在拿走都沒問題。我師父知道的,都已經跟你們說了。」
從禪房中出來后,老李面上的神色相當難看。他幾乎可以肯定,這老和尚是知道什麼的,但是他不說,他們就不能硬逼著他說出來。
臨出門的時候,普雲大師還站起身,親自送兩位警察出去。
周錫兵謝過了普雲大師,目光沉沉地落在他臉上:「師父這是要去幫人看風水了嗎?」
普雲大師臉上露出了個無奈的笑容來,嘆息聲簡直要讓正月里冒出頭的春光都暗黯淡了:「人只要有所求,就難以超脫。比方說和尚想要寺廟擴大,想要政策更加傾斜於教派的發展,就不能光修行,得跟外頭打交道。只要沒成佛,都跳不出三界外,還陷在裡頭。」
周錫兵沒有就此放過這位老和尚,反而近乎於咄咄逼人地追問下去:「可師父您不是說您不會看風水嗎?」
普雲大師還是苦笑搖頭:「沒辦法,你說你不會看,別人非說你會看,那你也只能會看了。」
周錫兵的瞳孔微微縮了縮:「別人也說師父您會開生門,您為什麼要拒絕給吳芸的女兒開生門呢?」
遠遠的,寺廟裡頭的鐘聲又響了起來。周錫兵不知道這鐘聲是香客們花錢撞的,還是寺廟中的和尚們到點兒開始做功課了。
悠長的鐘聲裡頭,普雲大師的眼神十分平靜,他看了一會兒周錫兵,輕輕搖了搖頭:「風水好不好,其實看的是主家自己。不然金鑾殿上的皇帝換了那麼多人,風水又怎麼會輪流轉呢。可生與死,卻不是老和尚能糊弄過去的。我開不了生門,幫不了她。」
周錫兵盯著普雲大師的眼睛:「師父,您給誰開過生門?吳芸又看您給誰開過生門?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師父,您是在行善。」
普雲大師的念珠在手中輕輕滾動著,他口裡頭念了一聲佛號,然後面上浮上了一層慚愧之色:「警察同志,你說笑了。我又行過什麼善?慚愧的很,我在這世上,其實沒做過任何真正有益的事情。我吃了這麼多米面蔬菜,其實都是浪費。」
「師父您真的不打算幫一幫那個小姑娘嗎?她才十一歲。」周錫兵不死心,即使抱著萬分之一的希望,他依然想要努力嘗試一下。
普雲大師看著周錫兵,正色道:「警察同志,萬事都講究一個因緣際會。緣分沒到,老和尚無能為力。」
周錫兵對著他合十行禮,面色同樣認真:「那我懇請師父在緣分到的時候,能夠搭把手。上天有好生之德,大人的事情不應該牽扯到孩子。」
普雲大師沉默了一會兒,微微頷首,回了一個禮:「如果緣分到了,老和尚自然不會袖手旁觀。」他放下手的時候,突然又跟感慨一樣冒了一句,「耳聰目明,是為聰明。我年紀大了,眼睛耳朵都不行了,等真沒了眼睛耳朵,稀里糊塗地過著,自然也就不講究這些了。」
老李聽這兩人跟打機鋒一樣你來我往,等普雲大師的背影消失在廊下時,他才轉頭看周錫兵:「沒看出來,你年紀輕輕的,倒是研究起佛法來了。不過也是,這不都流行佛系么。」
周錫兵一直目送普雲大師離開,收回視線看老李:「怎麼樣,李哥,這附近的監控,組裡頭的人看的怎麼樣了?」
老李的表情不太好看,他搖搖頭:「這邊太偏了,監控太少。」
其實原本按照規劃,這附近是有好幾個監控的。後來不知道為什麼,除了寺廟門口有監控外,附近的監控都沒安裝。
周錫兵也聽大張提過,普雲大師給人看命格的名聲在外,能找上他看命格的都非富即貴。有錢人倒還好說,誰在家裡頭供個財神爺也不會有誰說三道四。可這在位置上的人,不好好想著怎麼工作,卻將精力花在求佛上頭,那影響就難看了。偏偏普雲大師又是出了名的不愛出寺廟的門,想要找他就只能自己往廟裡頭來。這些人自然不希望被監控拍到,所以這附近的監控都少。
「這邊只有一班公交車來回。」老李隨手在寺廟門口買了蒸糕當午飯。他中午壓根就沒找到機會吃飯。他咬了口蒸糕,話音有點兒含混,「吳芸來的時候沒開車,坐的公交車。但是這邊的公交車半個小時才一班車。她消失的那個時間段中,恰好剛開走了一班公交車。」
周錫兵沒有搶老李的話,接下來的內容,他們心知肚明。這裡位置相當偏僻,吳芸既然沒有坐公交車走,那很有可能是坐別人的車走的。
老李咽下了一口蒸糕,灌了一肚子茶水的腸胃終於有點兒踏實的東西能夠墊一墊了,連說話聲音都中氣足了不少:「到這邊上香的,要麼是自己開車過來,要麼乾脆等公交車,很少有計程車出沒。我們從監控中只找到了兩輛計程車,都沒有搭載吳芸。」
周錫兵朝老李的肩膀上捶打了一下,笑道:「你跟我彎彎繞什麼?不就是那群老爺最可疑,幹嘛兜這麼大的圈子。」
吳芸在普雲大師拒絕對她伸出援助之手時,還將希望寄托在神佛身上,甚至捐了不少香火錢。可她在普雲大師不願提起生門的時候,卻突然間崩潰了。那個時候,普雲大師正在迎接新到寺廟中來的客人。當時的場景當中,究竟是什麼刺激到了她呢?換一個角度想,令她崩潰的,未必是普雲大師的迴避,而是當時出現的某個人。
這些人都有車子,而且他們的車子,尋常情況下根本就不會有人查。吳芸很可能是坐他們的車子走的。她要去見一個人,一個她認為掌握了她女兒行蹤的人。普雲大師雖然矢口否認他與吳芸相熟,他甚至表現他對吳芸沒有任何印象。可在吳芸心中,卻明顯不是這樣。普雲大師對她而言,是最後一根救命稻草。
周錫兵反覆思考著生門的事情。他的手中還握著那隻錄了普雲大師與吳芸對話的手機。他已經反覆將對話聽了好多遍,除了肯定吳芸認識普雲大師,起碼是單方面對普雲大師印象非常深刻以外,他沒有找到更多有效的消息。
假設當年王函是通過普雲大師做法,以生門的手法逃過一劫的,那麼普雲大師這一次為什麼要拒絕吳芸的請求?他所說的緣分未到,究竟是指他沒有參與到這件事當中還是說吳芸推測錯了她女兒的行蹤?他說如果緣分到了,他自然不會坐視不理,到底是不是在暗示什麼?
周錫兵從招待所的床上坐了起來,翻出了自己的筆記本繼續做推論。下午專案組開碰頭會時,組長正式宣布了當年南城的雪娃娃案也一併加入進來調查的消息。後面專案組還會陸續有新人加入。
目前通過調看監控視頻跟現場調查,專案組已經初步肯定吳芸是通過搭乘私家車離開的。這些車輛的主人有個共同點,就是來遊說普雲大師去給那位大人物看被破壞掉的祖墳風水。
周錫兵寫下了這位大人物的名字,然後在他與吳芸之間畫了一條線,打上了一個大大的問號。他翻出了手機,直接上網搜索起這位大人物的履歷表,對照著吳芸的人生軌跡開始細細查看。
讓周錫兵有點兒沮喪的是,這位大人物並沒有去吳芸的家鄉扶過貧。那幾年,他人在外地任職,與吳芸產生交集的概率非常小。如果不是他的話,那到底是誰呢?周錫兵的目光落在這兩個名字中間,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他捏了捏眉心,隨手打開了電視機,準備用電視劇的聲音幫自己放鬆一點兒。這兩天腦子裡頭轉悠的東西實在太多了,他有點兒頭腦發脹。電視裡頭正在重播一部去年大火的電視劇,周錫兵帶看不看地瞥了眼,自己插了電熱水壺燒起水來。當電視鏡頭播放到劇中有人培養了一對雙胞胎姐妹花送給高官的時候,他突然間腦海中冒出了一個名詞:性.賄賂。
對,既然有人為高官送美女,那麼同樣會有人為特殊癖好的人選送小姑娘。從這個角度上講,也許這個人自己先有這種癖好,然後發現可以通過性.賄賂的手段討好位高權重的人,然後為自己謀利。
周錫兵連忙翻出了南城扶貧辦的那本宣傳材料,在裡頭繼續搜索。這個人,勢必從這位大人物手中獲得了非常豐厚的利益報酬,所以才有了後面的晶晶跟王函。周錫兵眼睛掃過桌上的筆記本時,在鄭妍的名字上畫了個圈,然後打了個大大的問號。
他的房間門被敲響了,老李在外頭問他睡沒睡。
周錫兵連忙收好了自己的筆記本,站起身去給老李開門。他們幾個從外地抽調過來的警察都住在招待所同一層。時候已經不早了,老李卻穿戴整齊,甚至還帶了個耳朵捂子。他旁邊站著的大張沖周錫兵露出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走,要不要去看熱鬧?絕對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尋常人都看不到。」
大人物的祖墳被人挖了三個大洞,哪裡能不做法事來挽救。跟平常都是日間做法事不同,這一回的法事要陰克陰,所以選在了大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