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娶妻
金陵各家的小娘子,都有自己玩兒的好的圈子,勛貴們如此,宗室也如此。
雖然有這樣的前提在,素日里行宴設席時,卻也少不得產生交匯。
衡陽大長公主比淑惠大長公主還要年長,因為身子不好的緣故,這幾年已經很少出現在交際圈中,她的長子承襲鎮國將軍之位,鄭端敏便是其女。
淑惠大長公主是皇帝姑母,也是最早表態支持皇帝的宗室長輩,自然得了宮中嘉勉,除去各種賞賜外,皇帝又加恩其嫡長孫女為縣君。
——這原是郡王之女才能有的封號。
因這封號,淑惠大長公主的嫡長孫女便是宗室之中風頭最盛的一個,尚主會影響前程,娶縣主卻不會,得力的妻族顯然是強大助益,這幾乎註定她會有一樁圓滿婚事。
鄭端敏比那個縣主表妹年長几歲,卻被壓了一頭,難免心生不虞,又怕被人輕看,每每盛氣凌人,刻意彰顯自己尊貴,一來二去的,少不得會討嫌。
方蘭蕊此前倒也見過她,只是相處的並不愉快,漸漸地也不願再同她產生交集,哪知竟在這兒見到了,言辭之間,還頗有些不善意味。
「既然見了,也無需躲避,」見不得脫身,那道姑反倒自若起來,深深屈膝,向方蘭蕊行個凡俗大禮:「早前欠過方小娘子一樁大恩,原就該謝過的。」
方蘭蕊聽得雲里霧裡,不知緣由,見她如此,趕忙伸手去扶,卻聽鄭端敏在側哂笑,眼角帶一點兒譏誚:「可該謝謝她,叫咱們家跟你一起丟臉,祖母因之卧病。」
「七年前金陵城外的別院,」那道姑卻不理會她,只再度一禮,溫聲道:「多謝方小娘子相助。」
方蘭蕊原本還不明就裡,這道姑一提,心中登時劃過一道閃電,明白過來。
多年前她與幾個小夥伴一道撞破幼女案后,也曾有尚且存活的小姑娘被救出,面前這道姑便是其中一個!
這件事已經過去許多年,但情狀凄慘,方蘭蕊始終不忍細思,驟然提起,心中乍冷乍酸。
那時候她以為自己一切都已經結束,逝者已矣,但現在回想,對於那些被救出的姑娘而言,或許只是噩夢的開始。
就像面前的道姑這般出家的,結局尚且算好,只怕更多的人,無聲無息的病逝掉,用以給家族聲譽陪葬。
「呀,方小娘子想起來了?」鄭端敏見她面露恍然之色,神情不由怨尤:「要不是你們當初多管閑事,平白捅出事來,叫她在裡邊兒死了,豈不幹凈!這下倒好,人不人鬼不鬼的活著,叫我們家宅不寧!」
方蘭蕊聽得眉頭一跳,冷冷打量她神情,忽的道:「這位女冠,是你什麼人?」
鄭端敏神情一滯,閉口不語了。
方蘭蕊記性倒好,在衡陽大長公主府上那些事兒里翻了翻,便有了答案,神情愈發冷淡:「是你前些年宣布病逝的姐姐,是不是?」
鄭端敏神情微變,有些心虛:「我姐姐早就病逝了,你不要胡說,惹人非議。」
她這般躲閃的態度,反倒使得方蘭蕊愈發確定,也愈發驚駭起來。
當初幼女案鬧得極大,影響也壞,直接驚動了天子,為了防止敗壞各家聲譽,宮中嚴令封鎖受害女眷消息,不得擴散,也是直到今日,方蘭蕊才知曉,原來連衡陽大長公主的孫女,都在其中。
更加令人深思的是,出身宗室的貴女出行,身邊少不得會有婆子侍從,怎麼會被人擄走,陷到那種地方去?
其中緣由,只怕要落到后宅傾軋上。
方蘭蕊思慮的功夫,鄭端敏也將她上下打量一遍,面上神情幾轉,最後看向那道姑,憤然道:「要不是你,哪裡會生出後來許多事情,祖母也不會因此卧病,害人精!」
那道姑想來是極硬氣的脾氣,不然那會兒也不會直言回擊,現下聽鄭端敏提起衡陽大長公主,目光卻略過一抹傷痛之意,沒再反駁。
方蘭蕊性情柔和,骨子裡卻很堅韌,若是不明就裡,自然不願摻和別人家事,現下明了事情起源,再見鄭端敏咄咄逼人,卻也動了火氣。
「明明她才是受傷害最重的,到了你嘴裡,怎麼成了害人精?」
她氣的聲音都在顫抖:「大長公主卧病,未必不是心疼孫女,怎麼到你嘴裡,就成了別人的過錯?」
「她要是知道廉恥,回府那日就該自盡!」鄭端敏聽方蘭蕊說完,火氣愈發大了:「此時苟延殘喘,平白膈應別人!」
「你也是女兒家,也該叫她一聲姐姐,怎麼說的出這種話來?」
方蘭蕊怒道:「不恨惡人為非作歹,卻恨無辜受害之人,這就是你的教養?」
「放肆!」鄭端敏惱羞成怒:「你竟敢這樣同我說話!」
「我為什麼不敢這樣同你說話?你是公主郡主還是縣主?」方蘭蕊語氣愈發硬了:「雖是宗室之女,但也隔了三層,你以為自己比我貴重多少?」
鄭端敏最恨別人提起自己隔了三層之遠的宗親身份,愈發惱恨,想也不想,便要伸手打她,那道姑吃了一驚,趕忙伸手去攔,卻沒來得及。
方蘭蕊跟隨董太傅走南行北,自然不同於尋常弱質女流,側身避開后,順手將她推開。
鄭端敏是閨閣姑娘,力氣不足,身子一閃,堪堪跌倒在地,自覺失了臉面,被身邊侍女扶著站起,氣怒交加,正待說句什麼,卻聽外邊腳步聲近了,又有男子說話聲傳來,狠狠剜她一眼,這才悻悻作罷。
自家矛盾歸自家矛盾,她卻也不會表露在外人面前,方蘭蕊也是勛貴門楣出身,自然不會嚼舌,但別人可就不一定了。
當初的事情傳出去,受影響的先是她早就宣布病逝的姐姐,隨即便是府中未出嫁的小娘子們了,她不敢多生是非。
方蘭蕊目送她離去,心中那口氣勉強散去,這才轉身去看身邊道姑,道謝道:「今日素齋,只怕是女冠費心,有勞了。」
先前她以為是庵堂里見魏國公府的小娘子來了,有意奉承,現下再想,多半是面前之人為表心意,刻意準備。
「這是哪裡的話,」那道姑趕忙回禮,示意不必,帶著方蘭蕊往後院取水的地方去:「原就該多謝你們的。」
方蘭蕊見她面色平靜,氣度恬淡,心中微微生出嘆息,隨即又覺欽佩,想想她這些年的境遇,只輕輕嘆一口氣。
「陛下是仁善之人,」那道姑見她如此,卻微微笑了:「知道我們未必會被家人接納,便將我們送到這裡來修道,靜慧師太慈愛,待我們也好,終究有個歸宿。」
當年案發之時,方蘭蕊畢竟年幼,不知其中端倪,現下聽她講了,倒微舒一口氣:「天子盛德,是萬民之福。」
說話的功夫,便到了後院,侍女們去取水,她則輕聲問道:「女冠同鄭端敏,是……」
畢竟是多少年前的事情,她並不十分清楚。
「我道號文惠,直呼便是,」女冠不以為忤,淡然道:「我生母早逝,後來父親娶了她的庶妹做繼室,姨母生了她。」
原來如此。
方蘭蕊見她面色如常,渾然不提當初如何,更不說當年緣故,愈發敬佩:「是我冒昧,望請見諒。」
「都過去了,也沒什麼說不得的,」文惠向她一笑:「快回去吧,你的朋友們該等急了。」
方蘭蕊帶著兩個侍女回靜室時,心思尤且有些沉鬱,路過那長廊時,早已不見鄭端敏一行人的蹤影,吩咐道:「你們先過去吧,不要同別人提方才之事。」
等兩個侍女走了,她才往長廊一側花木那兒去,輕聲道:「多謝尊駕相助。」
那頭靜默一瞬,章武候從花木後邊走出來,神情微微有些詫異:「你怎麼知道有人在這兒?」
「時機太巧了,」方蘭蕊微笑道:「鄭端敏剛要鬧起來,便有人來,未免太過蹊蹺。」
「你們都是女眷,又牽扯到從前那樁事,」章武候對她解釋道:「我貿然出來,反倒叫人尷尬。」
「侯爺是怕文惠女冠難堪,一番好意,」方蘭蕊莞爾道:「我明白的。」
她原就生的清麗婉約,如此一笑,更添幾分動人意味,章武候看她一看,不知怎麼,心口忽然熱了一下。
他輕輕咳了一下,將那股不自在遮掩過去:「讓你見笑了。」
畢竟是在庵堂之中,孤男寡女說話,終究有些失當,方蘭蕊謝過他后,便辭別道:「還有人在等我,侯爺自去逛吧。」
章武候自然不會糾纏,隨即應聲。
五月時分,院子里正是鬱鬱蔥蔥,方蘭蕊腳步輕緩,拾級而上,徑自往靜室去,卻覺身後那人還未離去,心有所感,回頭去望,便見停留在原地,並無動作。
四目相對,章武候一時有些怔然,她卻不以為意,微微一笑,飄然離去。
長安伯今日同章武候一道出門,為家中長輩來拜一拜菩薩,哪知章武候說是出去透透氣,便再沒回來。
一個大活人,哪兒能說丟就丟,他拿了把摺扇搖,慢悠悠的去找,哪知還沒在庵堂里走多久,便在長廊邊兒找到了。
「做什麼呢,」他拿摺扇拍了拍章武候:「一個人在這兒出神,跟思春似的。」
章武候道:「也沒什麼,忽然想明白了一點兒事。」
長安伯好奇道:「什麼?」
「或許,」章武候看他一眼,輕輕道:「我應該娶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