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克愛情 9(6)
李楊母親說:「前兩天我從網上看到一條新聞,說是國內免費發放避孕用具,官方對於中學生領取數量最多表示憂慮。這有什麼憂慮的,這是件天大的好事啊。中學生乃至小學生戀愛都是極為正常的事情,是人在生理和心理成長的過程中所經歷的必然事件……」我一扭頭,發現梁雨坐在沙發上幾乎睡著了,就對李楊母親說,今天就打住吧,不管怎麼說這也是越洋電話,再說人權不人權的,你在美國,我們這兒是中國,你不會不記得中國的特殊國情吧。放下電話,我對梁雨說,在美國呆幾年就同國內有很大隔膜,我一個中學同學一次一起吃飯,看著菜譜,不知道鍋仔是什麼,遭到全桌人的鬨笑。簡直不像是見過大世面從美國回來的,倒像是從農村剛剛進城的鄉巴佬。梁雨說,管他呢,跟咱們沒關係,說完就一扭身躺在沙發上閉了眼睛,不一會兒便鼾聲大作。我想看會兒電視,又怕打攪梁雨,便和衣躺在床上,熄了燈。一時半會兒睡不著,想蓓蓓去美國的事,腦子裡全是蓓蓓那充滿生命力穿著粉毛衫的樣子,她的清亮的笑聲,她向我撒嬌時眯起眼睛撅著嘴的神態,還有談起性的時候那種羞澀和興奮,讓我心裡蕩漾著一股股甜蜜的親情。沒過五分鐘,悲哀的潮水便洶湧澎湃地將剛才那種甜蜜沖刷得一乾二淨,我知道蓓蓓出國的含義,蓓蓓出國意味著同我的永別,一個母親同她心愛的孩子的生離死別,單是這個想法已經讓我悲痛欲絕。我仰躺著,眼睛像兩隻泉眼似的一股股地冒著心酸的眼淚,我感覺到淚水流進了耳朵里,左耳朵的聽覺受到了影響,我全然不顧,一門心思沉浸在流淚的酣暢當中,那些悲哀和痛苦在我的曲里拐彎兒的思維里停滯,正是源源不斷的淚水讓它們頃刻間化解、消失。就在我準備轉身,以便左耳朵里的淚水能流出來,恢復我的聽覺,這時電話鈴響了,很刺耳,黑暗中的鈴聲總比光亮中的令人心悸。我急切地抓起聽筒,生怕驚擾了梁雨。話筒的另一頭是一片沙沙的沉默,我一連「喂」了三聲,才聽到一陣輕微的嘆息。我問是誰,對方又沉默了有一分鐘的功夫,終於傳來一個女人的啜泣聲。「是我……」「是……馨平嗎?」對方不再說什麼,只是一個勁兒嚶嚶地哭。我問馨平在哪兒,有什麼話儘管說,如需要幫忙就開口。馨平止住哭泣,問我知不知道她的事兒。我支吾了一下最後承認聽老總說過了。又是沉默,看來「沉默」的用處可真不小。馨平的聲音有些顫抖,她問我會不會看不起她。我馬上打斷她的話,我說你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選擇什麼樣的生活方式那是純個人的事情,別人無權干涉;至於後果,不管好與壞,都是自然和必然的,我從來不相信「上帝懲罰人類」一說。遺憾的是我們人類的科學技術永遠追不上社會前進的腳步,這就給了那些醜陋的東西以可乘之機。沙發上樑雨翻了個身,我停住滔滔不絕的表述,向黑暗中凝視。梁雨從沙發上坐起來,我對馨平說過一會兒給你打過去,就掛斷了電話。扭亮了床頭柜上的燈,看見梁雨懵懂的眼神,他問我在跟誰通電話,我說是馨平。梁雨笑了,他站起來伸了個懶腰,問我心裡是不是覺得很愜意,有一種救世主的感覺。我覺得梁雨不是在說夢話就是變態,梁雨不跟我爭論,他朝門口走,說去上廁所,再回來的時候,撮著兩手,一個勁兒喊冷,我說,當然了,北京一月份的天氣是最冷的。小姑這兩天一直沒回家,我問大姑夫小姑呢,大姑夫說出差了。我問去哪了,說不知道。中午吃完飯,大姑夫問我要不要去衚衕里走一走。我猶豫了一下,就去找我那件長羽絨服,等我穿戴整齊卻見餘利帶著蓓蓓來了。餘利問我去哪兒,並說外面很冷,最好別出去。大姑夫聽餘利這麼說,又看了看蓓蓓就說,不出去也好。三個人一起進了屋,我把羽絨服脫下來放到床上,然後就充滿憐愛地看著蓓蓓。我問蓓蓓今天怎麼沒上學,放假了?蓓蓓說考完了試就等於放了。然後這翻翻,那看看的,覺得實在沒什麼新鮮東西,就轉過頭問我:「媽,你真想讓我出國呀。」還沒等我回答,就又說道:「出國也行,反正不用在學校受氣了,媽,等你病好了你也出國吧,要不然我會想你的。」說完就睜著一雙明亮的眼睛充滿期望地看著我。我只感覺到我的心頃刻間被擊碎了,我不能呼吸,沉重的悲哀攫住了我的靈魂。對一個未經世事的孩子來說,生離死別是一個極其空泛的概念,而生離和死別的過程只能由我一個人悲傷而心碎地完成了。一個母親,要有兩副肩膀,一副用來挑起親情的甜蜜和幸福;另一副就要擔起世間的艱辛和苦難,而面對你的孩子永遠應該是一副真誠的笑臉。我用手撫摸著蓓蓓的臉頰,我說當然會去的,我怎麼捨得把你一個人擱在那個地方呢,你先去,等我的病好了馬上去找你。蓓蓓高興起來,然後她設想我們一起去了美國以後去什麼地方玩,迪斯尼樂園肯定是要去的,然後是尼亞加拉大瀑布,還有好萊塢……蓓蓓掰著手指頭數著。那副高興的樣子,就在我彌留之際也還清清楚楚地映在我的眼前。餘利讓蓓蓓去北屋玩,「我有事跟你媽說。」蓓蓓走出去以後,餘利把門關好,緊挨著我坐下來,一隻手輕輕摟著我的肩膀,讓我原諒他。我問原諒什麼,讓蓓蓓出國的事,「是我出的主意。」餘利坦白道。我從餘利的「懷抱」里掙脫出來,走到屋子當中,站在一片燦爛的陽光里,不一會兒我的身體就被那種溫暖包裹著了。「這是好事啊,」我攤開兩隻手,溫暖的空氣順著我的手指尖兒流動著。我不是故作輕鬆,而是經過深思熟慮以後,看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真正達觀的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