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5
「只是,義忠伯府如今就算再式微,那祖上曾經也是開國元勛。這樣勛貴人家的女兒做王妃,也不算過。」皇後有自己的一套打算,這定王如果娶了義忠伯府的三姑娘為王妃,將來義忠伯自是對她這個皇后感恩戴德。
更何況,義忠伯,如今也算是在她娘家嬴家手上做事。
定王並非皇家血脈這事兒,旁人並不知道。若是撮合成這門親,義忠伯府出了位王妃,自然對她這個撮合的媒人心存感激。
皇后的心思,高宗其實都明白。
他咳了一聲,眉眼抬都沒抬一下,只說:「當年你執意替順王選妃,宸妃去得早,你身為中宮皇后,也卻是有這個權利。不過,如今賢妃尚在,定王又是她唯一的兒子,你選出來的人既然賢妃不答應,朕也不好說什麼。」
皇后笑:「但是定王年紀也不小了,這一直不娶王妃,怕是……說不過去。」
高宗這才轉頭看了眼皇后,唇角微微勾出一個弧度來,略微有嘲諷的意味。
不過,沒待皇后看清,高宗便又恢復如常。
「皇后,你若是真心替定王打算,便好好替他選一個。若並非真心,朕看定王的事情,你也別管了。」高宗語氣透著些不耐煩。
皇后笑著道:「陛下以為臣妾願意管嗎?陛下可能是忘了,臣妾是皇后。定王也是臣妾的兒子,他的婚事,臣妾自當應該多操些心。」
皇后「呵呵」笑兩聲,笑聲中夾雜著不屑與輕蔑。
「陛下知道他如今有兒有女,但是外頭的人可不知道。定王二十七都未娶妻,那些不知情的宗親大臣,不會背地裡說陛下的閑話,他們背後議論的……是臣妾。」
「皇后!」高宗聲音陡然拔高几分。
在皇后、甚至在嬴王面前,高宗從來都是軟言軟語和顏悅色的,如今這般發火動怒,倒是少見。
便是皇后,也是被陛下的這一聲給驚住了。
「臣妾在。」略微遲疑一會兒,皇后便彎腰請罪,「陛下若是覺得臣妾語有不當之處,還請陛下責罰於臣妾。」
高宗道:「朕敢責罰你嗎?嗯?皇后!」
「朕但凡動你一根手指頭,你兄長的十萬大軍便能踏平朕的貴京城。」高宗也是積怨已久,如今既然泄了憤,索性也就泄憤到底,「皇后自己想想,這些年來,朕對你、對嬴家,是不是一再包容?」
「你的兄長嬴王殿下,自視清高,一再無視朕、無視大康,更是無視先帝及皇家列祖列宗!嬴王言語放蕩,皇后你更是不顧群臣反對,堅持要干涉朝政,朕又何曾辯駁過一句?」
「只不過,萬事都得講究一個度,做事情,也得給別人留餘地才是。」
高宗一生氣,便覺得喉嚨癢,忍不住咳嗽起來。
「朕……朕不想見你,你回去吧,咳咳咳……」
高宗身子都站不穩,羸弱似蒲柳般的身軀彎下來,手撐著龍案。
侍候一旁的大太監總管高亞仁見狀,忙問:「陛下,可要傳太醫?」
「傳什麼太醫!」高宗沖高亞仁發了火,他雙目猩紅,甚是可怕,「如今的太醫院,還有什麼能用之人?」
「若是太醫院的太醫有用,朕……的身子,能一直都不見好嗎?」
外面忽然打起響雷來,轟隆隆的,仿若從遙遠的天際一直滾到耳邊。
閃電肆起,驚雷炸開,方才還好好的天兒,突然就變了。
高宗忽然想到了二十七年前的那個雨夜,一樣的春雷肆起,那夜的太醫院,但凡知道那個秘密的人,都死了。
對,是他下令殺死的。
他雙手沾滿鮮血,如今……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或許也是報應。
想到了那年的事情,高宗忽然心中恐慌。
他怕,他在害怕。
他怕自己費盡心機經營多年,最終卻依舊落得個竹籃打水一場空。
嬴家心大不知足,他有心剷除贏家。
但是嬴家手握兵權十萬,他也不敢輕易動彈分毫。一旦哪裡走錯一步,那麼,大康就完了。
高宗又憂慮神傷起來,導致忍不住的連聲咳嗽。
皇后還在,站著沒動呢。
高宗咳著咳著,忽然抬眸望向皇后。他平時裝著溫和好脾氣的樣子,實際上,乃是心思陰毒之人,並非面上瞧著的那樣溫雅。
平時不輕易露出半分,可一旦露出來的一個眼神,便也足以讓皇后心驚膽戰。
她與這個男人結髮近三十年了,到如今,她竟然都不算太了解他。
他的心思……藏得實在是太深了。
而他,而他也從來不與自己交心。他這輩子所信任的,便就只有那個女人。
只有那個女人!
便是那個女人死了多年,她依舊活在他心裡。
可便是她活生生站在他面前,在他的心裡,她也如同死了一般。
皇后忽然好恨。
「皇后還呆在這裡做什麼?」高宗一邊咳嗽,一邊怒視著皇后,「是想親眼看著朕死嗎?」
皇后扯了下嘴角,連個安都沒請,直接轉身拂袖離去。
等皇后離開后,高宗這才強撐著身子又一屁股跌坐下來,胸口劇烈起伏著。
可憐了高亞仁,一邊端茶倒水,一邊還提心弔膽的。
所謂伴君如伴虎,這種將腦袋掛在褲腰帶上過日子的感覺,高亞仁是再清楚不過了。
如今這樣的春雷雨夜,陛下想到了二十七年前,他又何曾未想到?
天子!這就是天子!
可是,他做的這一切,也是為著大康,為著江山社稷不落入旁人之手啊……他又有何錯?
高亞仁忙得一頭汗,最後好不易見高宗稍稍好轉了些,高亞仁跪下來說:
「陛下,還是差人去請個御醫來瞧瞧吧。」
「不必了。」高宗對自己的身子十分清楚,他搖搖手說,「朕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這些年了,葯吃得少了嗎?也不見多好。」
高亞仁站在一旁,依舊小心翼翼伺候著。
「想朕……」高宗忽然開口,「想朕……怕是也活不了多少日子了。」
「陛下!」高亞仁嚇著了,立馬跪了下來,磕頭說,「陛下您定然是長命百歲的,不對,您是萬歲,是萬歲啊陛下。」
高宗笑著搖頭:「自古以來,多少帝王就是因為這一句『萬歲萬萬歲』,便想著要長生不老。但是,朕心裡明白,什麼千歲萬歲,那都是騙人的。」
「普通人,能活到七八十,便是高壽了。」
高亞仁跪著,不敢接話。
高宗繼續道:「從朕七歲的時候開始,你便伴在朕身邊了。如今細細數來,也有四十多個年頭了。朕是什麼心思,想必你比曾經的宸妃還要清楚。」
「是,奴才知道。」高亞仁回答說,「陛下一輩子操心江山社稷,一輩子籌謀著如何制衡那些皇親貴族,您做的這些,都是為著黎民百姓著想,您是一位仁義的君王。」
「仁義?」高宗怕是自己都不願相信,「高亞仁,旁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嗎?」
「朕做的那些事情,雙手沾滿鮮血,還能是仁義的君王嗎?」高宗搖搖頭,覺得挺可笑的,「不過朕也不在乎這些,朕做的這一切,都是自己想做的,從不後悔。」
最後四個字,高宗是咬著牙齒說出來的,可見他的決心。
對,從不後悔!便是雙手沾滿鮮血,便是二十七年前,他親自下令秘密處死林神醫,他也是不後悔的。
但凡知道那個秘密的人,都得死。他們不死,他費勁心機謀算的那一切,豈不是要白費心機了?
「若是林神醫還在,或許……朕這咳疾,早就好了。」說罷,高宗只覺得喉嚨越來越癢,又連著咳了好幾聲,穩住了后,這才繼續說,「你是不是也覺得朕殘忍?殺了他。」
高亞仁說:「陛下您是君王,凡事不能只考慮對與錯。您那樣做,必然是有那樣做的道理。」
「呵!」高宗冷笑,微垂眸,眯眼看向高亞仁,那雙深邃的眸子,寒光一閃而過,「是啊,是有朕的道理的。」
「不過,朕也明白,當初的確是不該殺。所以,這是朕的報應。朕這咳疾……除了他,誰也治不好。」
其實高亞仁想說,當年林神醫雖然死了,但是他的關門弟子尚在。但是這些話,高亞仁不能說。
若是說了,不但那個關門女弟子得死。而且,他這個知情不報者,也不會落得好下場。
但是如果不說的話,陛下這身子,怕是……
正在高亞仁猶豫之際,高宗忽然道:「高亞仁,你可是朕最信得過的人,你不會也欺騙朕、想陷害朕吧?」
「奴才不敢!奴才萬死不敢!」高亞仁嚇得一身冷汗,立即匍匐在地,行大禮說,「陛下……您借奴才一百個膽子,奴才也是不敢的啊。」
「諒你也不敢,起來吧。」高宗喚了起。
高亞仁這會兒,是更不敢說了。
當年的事情,便讓它隨風而逝吧。不管怎樣,不管將來誰登基為帝,不都是陛下的子嗣、大康的血脈嗎?
陛下這般煞費苦心,為的,還不是打擊嬴家。
誰讓嬴家為臣不忠呢?又誰讓皇後為婦不賢呢?
高亞仁想,這一切,都是嬴家兄妹給逼的。
*
皇后在陛下的勤政殿受了氣,冒雨乘坐著鳳輦回了自己宮中。
這樣的雨夜,又讓她想到了很多心煩意亂的事情。皇后心情不好,難得的控制不住情緒,在自己宮中又摔又砸。
宮裡宮娥嬤嬤跪了一地,都不敢說話。
「去!喊太子來!」皇后發了一通火后,差人去喊了太子。
很快,太子便過來了。
太子到的時候,地上的狼藉已經被處理乾淨了,所以,太子並不知道自己母後生氣了。
「母后,您這個時辰找兒臣來,是有什麼事?」太子問。
站在離皇後有些距離的地方,遙遙行禮,溫文儒雅,端方君子。
皇后眯眼瞅了他一眼,招手說:「你過來。」
太子抬眸看了眼皇后,這才緩緩走過去幾步。
皇后望著太子說:「皇兒,母后做的這些,可都是為了你。你父皇偏心,一顆心都偏向了順王母子,母后心中怨憤。」
太子默了一會兒,道:「都是手足兄弟,順王也並未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且也依著母后的意思,娶了您給他選的王妃。若是能饒他一回,便饒了吧,兒臣與他,到底是血族之親。」
皇后笑著搖頭:「你就是太過仁厚了。你這樣可不行的啊。」
太子道:「兒臣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仁厚,只知,凡事要寬以待人。如今順王並不能對兒臣如何,更不能對母后與舅舅如何,兒臣不願您與他兵刃相見。」
皇后望著太子,只覺得心寒。
「你的身上,真流著嬴家一半的血嗎?怎麼……你這樣的軟弱無能。」皇后搖頭,對太子此番言語,自然是失望至極的,「太子!本宮與你說過多少回了,順王與他母妃一樣,最是會裝。他如今表現出來的樣子,並非是他真正的樣子。等他真正現出本來樣子的時候,你以為……你,還有母后,還有嬴家,能有活路嗎?」
「你對敵人的仁慈,就是對自己最大的殘忍啊太子!」
這樣的話,皇后與太子早說過無數遍了。只是,太子從未放在心上。
與順王相比,太子才智的確平庸了些。不過,太子卻並非平庸之人。
他是太子,是儲君,又是陛下皇后精心培養多年的,他能差到哪兒去?
太子心裡未必不知道順王其實在藏拙,但是在自己母後面前,他若是幫著嬴家一再說順王的壞話,怕是會更加助長嬴家的威。
而他身為儲君,自然不想這樣。
他身上是流著嬴家的血不錯,但是他更是朱家的皇子。
他如今是太子,將來便是皇帝。
嬴家不倒,他將來便有無盡禍端。
所以,太子說:「這些事情,兒子心中明白。母后您無需操心,操心勞神,對您身子也不好。」
皇后對太子失望,不想再多言,只衝他晃晃手,示意他走。
太子無能,但是皇后卻不能放棄。
隔幾日,定王進宮給賢妃請安的時候,按例也會來皇後宮里請安。
見到定王的時候,皇后笑著道:「定王近來如何?」
一邊問,一邊揮揮手,示意那些不相干的宮娥都下去。
定王一驚,便抬了下眉毛,面色卻是不動聲色。
「多謝皇後娘娘掛心,兒臣一切安好。」
皇后道:「本宮身為中宮皇后,這些日子來,一直都有在操心你的婚事。只不過,你的母妃一直不滿意本宮的選擇,加上陛下對此事也無心過問,所以……也就耽擱了。」
定王道:「兒臣婚事不著急。」
「是啊,不著急。」皇后說,「你都二十七了,其實你母妃很著急,只是陛下……不太著急。」
定王聽出話裡有話,抬眉朝皇后看去。
皇后說:「定王,你且過來。」
「兒臣不敢。」定王又低了頭。
皇后笑著道:「本宮讓你過來,你過來便是,有何不敢的?」
定王默了一瞬,才舉步朝皇後走近。
皇后微側身,附在定王耳邊道:
「本宮這裡有一個秘密,定王……其實並非皇子,你才是真正的顧家四郎。陛下當年與榮老國公將你與真正的三皇子掉了包,為的,就是保護真正的皇子。你自己瞧瞧,如今就算你被認了回來又如何?不過一個親王的虛名而已……」
「再看顧澄之,他雖說不是親王,但卻是得封異姓王。如今,還是京兆府尹,掌管京城大小庶務。」
「這個職位,沒歷練過十年,是根本拿不到的。」
定王腦袋似是被誰狠狠敲了一樣,瞬間懵了。
其實他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他不敢想這些。
宮裡五位皇子,他是最沒有存在感的一個。父皇認他回來,讓他妻離子散,卻又對他不聞不問,他原先都不懂為何。
如今……怕是皇后說的是真的?
不管定王心中是如何想的,但是面上,他自然裝著根本不信皇后的話。
定王說:「母后在說什麼,兒臣聽不懂。」
皇后道:「本宮知道,你聽懂了。而且,這些話,你也聽進心裡去了。」
皇后挑撥的目的達到了,便讓定王離開。
定王出了宮后,直接去了榮國公府。
*
「夫人夫人,王爺來了。」
被老夫人撥出去伺候姜氏的丫鬟,笑嘻嘻跑著去姜氏母女住的院子,訴說著這個好消息。
蕙姐兒剛學會走路,小丫頭天天開心得滿院子亂跑,誰都攔不住。
聽說他來了,姜氏忙抱起女兒來,迎出去。
「王爺。」姜氏要給定王請安,被定王扶住了。
「早跟你說過,你我之間,何須如此?」定王手掌有力,穩穩扶住姜氏,轉頭看向女兒的時候,男人如玉面龐上,立即化作三月春風,「蕙姐兒,爹爹抱抱。」
蕙姐兒望望順王,又望望自己娘親。
很顯然,她是有些不太認識這位陌生的人的。
姜氏說:「王爺,您別這樣說。如今您身份不比從前了,往後不管在哪裡,還是記得要謹言慎行才是。」
定王望著姜氏,忽而想到了曾經在富陽當縣官的那些日子來。
「是我對不起你們。」定王說,「你跟了我,我卻沒能讓你過上幸福的日子,是我負了你。」
姜氏早看開這一切了。
兩人一道往院子里走,姜氏道:「起初是有怨你,但是後來想了想,覺得又怎麼能怪你呢,你也是諸多身不由己。」
「如今,有連哥兒與蕙姐兒兩個陪著我,我已經很滿足了。」
定王默了片刻,說:「顧家待你很好,你跟孩子們往後一直住在這裡,我也放心得很。」
姜氏欲言又止,想說什麼,卻又有所顧念。
「怎麼了?」定王停下腳步,側眸看著姜氏,「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