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6
只是姜氏面上那麼一閃即逝的遲疑,定王便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他們識於少年,一起攜手走下來,也有十多個年頭了。夫妻間的那種默契,他們之間自然是有的。
妻子無需多說一個字,他心裡便看得明白一切。
本來只是心中有所懷疑,而如今,對皇后的那番話,他倒是信了個七八分。
只是他不明白,連自己的妻子都能知道這個秘密,為何顧家的人就是要瞞著他?難道,陛下拿他這個所謂的「皇子」打馬虎眼保護顧澄之,而顧家、他所謂的那些親人,也為了顧澄之這個真皇子,而選擇徹底放棄他了嗎?
明明知道他只是陛下偌大棋盤中的一顆棋子,明知道他身在宮闈,將禍亂無限,卻還這樣放心讓他處在那樣的風尖浪口。
難道於他們顧家來說,他真的是可有可無的一個人嗎?
定王心中有些怨憤,覺得實在是太不公平了。
他從小就無依無靠,無爹無娘,是個孤兒,吃百家飯長大的。
後來他被顧家帶回去,被顧家安排著與顧家的幾位爺一起讀書識字,一起長大。顧家人待他十分好,待他就像是待親人一般。
那個時候,他心中是萬分感激的。
他是知道感恩的人,別人對他好,他自然也會加倍對別人好。
所以,顧家待他的好,他一直都記在心中。只想著,等將來若是尋到機會,他定然會報答恩情。
在富陽的時候,他為縣官,老夫人流落在市井,他自然百般照拂。
他在她跟前盡孝,一點不比顧三顧四做得差。
若他真就只是一個孤兒,那麼不管顧家如何瞞他,他心中不會有半句怨懟。但是,他不是啊。
他也是爹生娘養的,他是有爹有娘的,憑什麼要半輩子孤苦無依漂無定所?
一時間,定王心中五味雜陳,他接受不了這個現實。
「王爺,你怎麼了?」
見人面色難看,姜氏忙看著他問。
定王抬眉,目光在姜氏面上足足定了幾瞬,繼而卻笑著搖頭:「沒什麼。」
似是怕她起疑心似的,他話立即拐到了別的去:「這些日子一直下雨,可能是天氣不好,身子有些不舒服。」
姜氏呆在他身邊多年,他的一言一行,姜氏都看得明白。
此刻他的確是有心事,姜氏知道。
只不過她心裡也明白,如今兩人再不是從前那樣的關係。他是王爺,而她不過只是一個喪夫寄居在顧家的寡婦而已。
想著這些,姜氏便笑起來,有些自嘲的意味,也有些看淡一切的意味。
「你以前讀書的時候,常常點燈熬夜,怕是落下了病根。所以,如今一到雨夜,你就身子不舒服。」姜氏也沒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好處,該有的尊重她有,但是也不至於伏低做小巴結著。
所以,與他說話的時候,姜氏倒是真就當做還跟從前一樣。
就算不是夫妻,也算得上是多年的老友了。
「近幾日天氣有些涼了,你回去記得讓下人多熬些薑湯喝,去去寒。」姜氏關心他。
定王側身,望著姜氏。
他認真的細細打量這個女人,有那麼瞬間,他覺得彷彿是回到了從前。
從前日子雖則清貧,但是一家和睦,妻賢子孝,日子還是十分幸福的。
只是,他的心也很大。或許是從小就與顧家諸位爺呆在一起的緣故,他寄人籬下打小心裡就有自卑,總覺得低人一等……所以,他便越發想要奮發圖強。
他常常手不離書,就是想考取功名,想在這偌大的貴京城能夠靠自己掙得一席之地。
他考上了,當了官,正一步步朝著他所設定的目標前進的時候,卻突然成了皇子。
當得知那個消息的時候的那種感覺,他到現在都有些說不出來是什麼滋味。
總覺得像是在做夢。
而現在,夢醒了,他也知道,那的確是一個夢。
他不過只是個棋子。
想到這裡,定王微勾唇,露出一個極為嘲諷的笑意來。
「王爺在前頭看到連哥兒了嗎?」姜氏笑著道,「連哥兒如今書念得越發好了,連哥兒說,族學里的先生都誇他,說他不比府上的諸位爺念得差。」
「將來,他必然會有大出息的,他是個特別用功的孩子。」
定王卻說:「當年本王呆在顧家族學讀書的時候,先生也曾經說過,說本王勤奮刻苦又聰穎,書念得不比幾位爺差。如今同樣的事情,倒是也發生在了連哥兒身上。」
定王是覺得可笑的。
他的兒子,難道註定是要走他這個父親的老路嗎?
姜氏微一愣,抬眸望著定王。
「王爺是不是知道了些什麼?」姜氏是個心思敏感的女子,她察覺出了不對勁。
所有人都知道這個秘密,卻唯獨瞞著他一個人。而如今,這樣的消息,他卻要從皇后口中得知,定王覺得可笑。
所以,他也不想姜氏知道他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
「本王只是有些感慨,替連哥兒不值。」定王微抬眸,看向遠方,他那雙漆黑溫潤卻略帶著些凌厲的眼睛里,此刻一片陰霾,甚是神傷的樣子,「他有父不能認,只能寄居在別人家裡……本王覺得愧對於他。」
姜氏略微低了低頭,道:「此事……你也是不得已的。連哥兒是懂事的孩子,他不會怪你。」
「那你呢?」定王又將話題引到姜氏身上去,他望著面前這個衣著樸素簡潔的婦人,「你心裡怪我嗎?」
姜氏不看他,只望向別處。她強作鎮定,但是那緊緊絞在一起的雙手,卻出賣了她。
她扯唇輕笑一聲:「怪你做什麼?」
定王說:「近幾日,皇后與母妃一直在琢磨著要給我定下親事來。爭來爭去,鬧來鬧去,也沒有爭出個所以然來。依本王的意思……」他稍沉默一瞬,目光凝重望著姜氏,嚴肅說,「不如我們一家四口呆在一起,我想你跟孩子們了。」
姜氏一怔,目光輕輕滑落過去。
她承認,此刻她心中是動容的。
「你說什麼?」姜氏不敢相信。
定王卻是起身,負手立在原地說:「過來也有些時候了,一會兒還得去前頭看看連哥兒,便不呆在你這兒了。」
說罷,又笑望著一旁踉蹌跑來跑去的蕙姐兒道:「蕙姐兒,爹爹今兒先走了,要不要爹爹抱一抱你?」
蕙姐兒笑嘻嘻朝定王走來,歪著腦袋看他。
定王彎腰,徹底將蕙姐兒舉起來。
蕙姐兒笑著,奶聲奶氣的喊娘親。
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小棉襖,定王也不例外。他喜歡連哥兒這個兒子,器重,疼愛並且嚴厲。
但是更喜歡蕙姐兒這個女兒,對女兒,則是完全的溫柔。
姜氏說:「她見王爺見得少,還不認識,王爺莫要見怪。」
定王鬆開蕙姐兒,蕙姐兒立即搖搖晃晃朝自己母親跑去。
定王望向姜氏說:「我先走了。」
姜氏福身行禮:「恭送王爺。」
定王拂袖,大步離去。
*
定王不想再被擺布控制,回了王府後,他換了身衣裳便進宮去了。
自從進宮成了三皇子以來,定王凡事都十分小心翼翼,生怕走錯一步路說錯一句話來。但是這回進宮,他是想向陛下討一道旨意的。
他不願再被當做棋子擺布,不想娶那些所謂的皇后幫他選的王妃。所以,他進了勤政殿後,直接跪在了龍案前。
定王一直謹小慎微,從沒有這樣過,高宗微微一愣。
「你這是怎麼了?」問了一句,高宗擱下手中握著的紫毫筆,坐了下來,抬眸看著跪在殿中央的人,面無表情,「有什麼話直說無妨。」
定王匍匐在地,給高宗拜了一個大禮后,才說:「兒臣想接髮妻姜氏與一雙兒女入府。」
高宗沒說話,只依舊面無表情望著跪在地上的人。
定王這回卻態度十分堅決,他垂立身側的雙手一點點漸漸攥成拳頭來,鼓足勇氣與高宗對視,態度十分堅決,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
高宗說:「你該知道,他們不能入定王府。」
定王說:「他們是兒臣的妻兒,在兒臣最苦難的時候陪在兒臣左右……如今,兒臣認祖歸宗了,成了親王,他們如何不能跟著一起榮華富貴?」
「這樣的話,你在一年多前,就已經說過了。」高宗情緒並無起伏波瀾,「該說的那些道理,朕也都與你說了。你也是飽讀詩書的人,該是知道孰輕孰重。」
「聽朕的話,回去吧,往後這樣的事情,不要再提了。」
定王依舊跪著,不肯離開。
「兒臣的確飽讀聖賢書,但是沒有任何一本書說過,拋棄妻子是對的。」定王已經下定了決心,不達目的,他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所以,他依舊堅持道,「所以,兒臣懇請父皇,讓兒臣一家四口團聚。」
說罷,定王以頭磕地。
「求父皇成全!求父皇成全!」
高宗這才意識到,定王這回是認了真。怕是做足心思來的,輕易不會離開。
高亞仁也沒想到,素來戰戰兢兢不敢多說一個字的定王,這會兒竟然態度十分強硬。
「這……」高亞仁見父子之間似是要開戰,便笑著打圓場說,「陛下,定王殿下還真是……呵呵呵。」
高宗怒視他:「你懂什麼?」
又斥責定王道:「你起來!」
定王道:「父皇若是不成全,兒臣便長跪不起。」
「你!」高宗抬手撿個硯台砸過去。
定王沒避讓,生生挨著了。
高宗越發生氣了:「真不起?」
「兒臣求父皇成全!」定王說來說去,還是那麼一句話。
「好……好,好啊。」高宗連聲冷笑起來,「你不起是吧?竟然不起,就跪著。」
高宗忽而拔高音量,驟然站起身子來,指著定王:「跪在大殿內算什麼本事?老三,你有本事……有本事你就跪到外面去!你給朕滾出去!」
定王絲毫沒有猶豫,直接謝恩說:「多謝父皇成全。」
說罷,他走了出去,跪在了勤政殿外面。
高亞仁跟著出去看了眼,忙又急匆匆跑回來說:
「陛下陛下,可不得了了,定王殿下真跪在外面了。」高亞仁覺得這事情怕是有得鬧了,「陛下,近來陰雨連連的,萬一夜間下雨,淋著了定王殿下可如何是好?這可使不得啊。」
「有什麼使得使不得的?」高宗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在大殿內來回徘徊,「他不是要跪嗎?那就讓他跪著好了。」
「陛下……」高亞仁還想再勸,卻被高宗打斷。
「你不要再說,你要是再幫他求情,就一起外面跪著去。」
「是。」高亞仁不敢再說話。
定王這回是卯足了勁兒要跟陛下對著乾的,而且,也是下定決心一定要與妻兒在一起。
並且他也想看看,他這麼一鬧,顧家那邊會是什麼反應。
定王於勤政殿外罰跪的事情,很快傳去了東宮。
太子知道了,立即趕了來。
「老三,你這是怎麼回事?」站在殿外,太子先問了定王,「平時你素來恭敬,今兒怎麼得罪了父皇?」
定王抬眸看著太子道:「臣弟不過是想與妻兒在一起。」
「原是為著這事兒……」太子喃喃自語一句,而後大步往勤政殿去。
「這麼晚了,太子怎麼過來了?」高宗明知故問,語氣臉色都十分不好。
太子撫手行禮說:「兒臣聽說三弟被父皇罰跪了,所以過來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
高宗哼道:「朕可沒罰他,是他自己願意跪著。」又指著太子說,「太子,可別怪朕沒提醒你。這件事情,你少跟著摻和。」
太子還是說:「父皇,站在三弟的角度去想,他的這個請求,其實並不過分。妻離子散,這不是誰都可以承受的事情。父皇不如遂了三弟的願望,讓他們闔家團聚。」
「太子!」高宗咬牙切齒,瞪向太子,「你也來逼朕嗎?」
太子忙說:「兒臣不敢。只是,兒臣雖則理解父皇的一片苦心,但是也心疼三弟。三弟從小便流落市井,孤苦無依,如今恢復了身份卻又不能與妻子兒女呆在一起,兒臣覺得,這對三弟來說實在是不公平。」
太子說著,便也撩袍子跪了下來。
「父皇,就算暫時不給名分,總也得讓他們母子兄妹先搬進定王府去住。日日見著,總比兩地分居的好。」
高宗道:「太子仁厚,倒是手足情深。只是這件事情,你不需要去問問你母后的意思嗎?」
太子說:「此事不是後宮中事,無需母後過問,不過就是父皇一句話的事情。」
高宗卻說:「是嗎?」
太子恭恭敬敬道:「兒臣以為,正是如此。」
高宗說:「太子,你先回去。定王的事情,朕再考慮考慮。」
太子還要說,高宗卻沒有給他機會,直接下了逐客令。
「回去!」
「是……父皇。」太子抱手行禮。
*
定王在勤政殿外面跪了一夜,夜間起風下大雨,陛下也沒喚起。
第二日一早,天氣放晴了,定王還跪著。
也虧得他平日里常常有晨練健體,如今才能扛得過去。
一大早,高宗穿好龍袍正準備去上早朝,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來,問高亞仁:
「老三怎麼樣?」
高亞仁弓著腰候在一旁說:「定王殿下還跪在外頭呢,夜裡下了一夜的雨,殿下都扛過去了。」
高宗點點頭說:「倒是有些能耐!朕總算沒有小瞧他。」
高亞仁微抬眸看了眼高宗,而後小心翼翼問:「陛下,那要喚三殿下起來嗎?」
高宗側頭想了想,說:「不必。」接過宮女遞過來的熱毛巾,擦了擦手后,高宗道,「就讓他跪著。」
「是。」高亞仁琢磨不透天子此刻心中到底在想什麼,他也不敢妄自揣測,只能少說話多做事。
高宗不讓定王起,就是想讓前來上早朝的大臣們看見。更確切的說,是想讓顧家的人看見。
等早朝結束后,定王被罰跪一夜的消息,便傳開了。
顧老夫人自然也是知道了這個消息,恰好姜氏就在身邊,她問姜氏:
「這是怎麼了?他素來不是這樣的,這會兒怎麼會得罪陛下。」
姜氏也心中著急:「老夫人,昨兒見著他的時候,似是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可他不說,我也猜不到。如今他被罰跪,也不曉得到底是為了什麼。」
老夫人又回過頭來安慰姜氏,道:「你放心,澄之已經進宮面聖去了,他會知道原因的。」
柳芙也幫襯著說:「姜姐姐別著急,不會有事的。」
姜氏不好再多言,她想著,有顧家在,想必他會沒事。
到了晌午時分,顧晏才從宮裡出來。
一回府後,顧晏便來了老夫人這裡。
「怎麼樣?」老夫人著急問,「陛下可說了是怎麼回事?」
顧晏望了眼姜氏后,這才說:「定王思念姜夫人,所以,跪在勤政殿外,是求陛下讓他們一家團聚。」
「是這事?」老夫人鬆了口氣,坐了回去,又問顧晏,「那陛下是怎麼說的?」
顧晏道:「陛下不答應,定王便跪著不起。昨兒夜裡又下了雨,孫兒剛剛回來的時候,殿下人還跪著。」
「他這孩子,脾氣怎麼這麼倔!」老夫人說,「他這樣與陛下硬碰硬,怕是討不著便宜。」
姜氏道:「我也沒有想到,他是為著這事兒……這事兒不是已經過去了么?怎麼突然又提起來……」
老夫人說:「蕙姐兒如今大了,連哥兒又高了。他昨天來過一趟,看到你們三個后,自然就想了。這樣也好,讓他爭取爭取,這樣的話,你們一家四口才能團聚。」
柳芙望了望眾人臉色,見大家臉色都頗為沉重,她便不說話了。
其實她心中也隱約有些明白,怕是這件事情,不是表面上看起來這樣簡單的。
若說爭取,當初定王剛剛回來的時候,才是爭取的最好時機。現在再來爭取,又有何用?
突然冒出一兒一女來,如何向外面解釋?
若是解釋不了,身份尷尬的話,不如不來這一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