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假想心愛者在禁中守望(4)
寂旖透過玻璃窗,望見戶外青灰的天空,上午的陽光在對面一排低矮瓦房的屋脊上轟隆隆迴響,好似喪鐘齊鳴,響徹她的頭顱。她忽然覺得,她的頭顱就是她向觀眾報幕的那個橢圓形劇場,那個劇場就是這個橢圓形地球。寂旖坐在沙發里昏昏沉沉。已經接近中午了,白晃晃的光線從外邊探進她的房間,抹在她靜寂無聲的乳白床單上。這隻同她的混亂夢境做過無數場激烈戰鬥的床榻,彷彿已經癱瘓,孤零零躺在房間的角隅。整個空蕩蕩的大樓就像一座城垛極高的死城。只有遠處脫落了綠葉的枯枝老樹發出窸窸率率的絮語聲,伴著午日寧和的小風在騷動。寂旖起身,到廚房沖了一杯綠茶。暖瓶裡帶著霧氣的開水,清脆地撞擊在茶杯里色澤清醇的板山毫峰的青葉片上,淡淡的綠意在水中彌散開放。這茶葉正是他留給她的。清爽而悅耳的水聲嗒嗒、嗒嗒響在茶杯中。這聲音似曾相識。她一邊端了杯子走回卧房,一邊無意識地思索那嗒嗒聲。忽然,她記憶起來,那是他的BP機呼叫聲。他在這個城市的時候,別在他身上的這個呼機曾經像無形的伴侶一樣跟隨著她,使他貼近她空蕩的心。那是專為她而設的,她始終這樣以為。在她需要他的任何時候,通過呼機蟋蟀般的鳴叫,她隨時可以聽到他的聲音,無論他正在這個城市的哪個角落。接著,發生了一件很小卻使寂旖格外震驚的事——當她在心裡默誦他的呼機號碼時,她發現自己已經記憶不起來那號碼了。怎麼可能呢?他才離開一年時間。她搜索枯腸。那時候,這個號碼她曾爛熟於心,在任何睏乏疲倦、漫不經心甚至在半睡半夢中,她都能把那一長串數字脫口而出、倒背如流。說出那串號碼就像把飯吃到嘴裡一樣容易。儘管寂旖向來不善記憶數字。她打開抽屜,翻找那本舊電話簿。所謂「舊」,只是就時間而言,因為她並沒有一本新的電話簿。他離開這座城市后,電話似乎也隨之死去,那一截灰白色的電話線,如同被丟棄路邊的一段壞死的廢腸子。寂旖翻到那一頁,她的目光落在他的名字上。代表他名字的那兩個漢字,在紙頁上動了動肩架,彷彿是替代這名字的主人向寂旖打招呼。寂旖開始默記他的那一長串呼機號碼,一遍一遍,直到她熟練如初。好像日新月異的時光重新回到一年前他還沒有離開這座城市的時候。她知道,這行為毫無意義,甚至愚蠢。他離開時,那呼機碼便已作廢,它或者成為一串毫無聲息的死去的數碼,或者流落到某一位新主人手裡,擁有了新的記憶者和追隨者。她不管這些。她只是一遍一遍默誦那一長串代表著那個人的數碼。惟此,她才感到與他接近,感到正有什麼東西填充著她日益發空的心。寂旖這時想起了他曾經說過的那一句話:我就是死了,也會與消失進行戰鬥。她想,為了使他的消失不真正消失,我必須與自己戰鬥。一種想說話的衝動佔領了她。她知道,自己對這個世界已經說得太多,然而,她覺得自己已很久沒有說過話了。平時,她站在劇場舞台中央,面帶笑容,對台下成千上萬的人群說話時,嫻熟的台詞從她的化過妝的鮮亮紅潤的嘴唇里流溢出來,好像那就是她的心聲。這時節,只有傻瓜和天才才把台詞當成內心之聲,把舞台當成切身生活。然而,她只是一個平平常常的女子。寂旖一隻手擎著茶杯,一隻手撥響了電話。然後,她吃驚地發現自己竟對傳呼台叫了那人的號碼。她有些遲疑,想立刻放下話筒,停止這種荒唐行為。這時,話筒的另一端出了聲:「喂?」是那種柔軟而溫和的女人聲音。「哎,我……」「小姐,您找哪位?」「哎,我並不……」她一時語塞。但她並不想立刻就放下話筒,她拖延著,然後,說出了那人的名字。「對不起,我這裡是星海鋼琴修理部,沒有您要找的這個人。」「我正是找修理鋼琴的人。」她莫名其妙地胡亂說著自己意想不到的話。「小姐,您的鋼琴有什麼問題嗎?我們願為您服務。」「不,沒什麼大問題。只是……」寂旖努力去想門廳里那架久已不動、塵灰密布的鋼琴,「只是需要調一調音,已經一年沒調過了,很多音已經走了調。」她為自己即興說出的理由感到滿意。那邊的電話表示,他們隨後就派人來,調琴這事很容易。寂旖留下自己的地址和電話號碼,便放下了話筒。寂旖和衣躺在床上,把頭疲倦地向後仰去,雙腳在床沿外邊空蕩蕩地懸著。這雙纖瘦而結實的腳,多少年來被她自己上滿了弦,它一直在被人們稱之為「上坡路」的路上吃力地行走,那足印像一枚枚靈魂的印章,踏在既繁鬧又凄涼的城市渴望著回聲。而此刻,她終於感到力不從心了,鞋窩裡似乎被流逝的時光注滿了積沉下來的污水和沙土,沉甸甸的。地面已開始搖晃,她的年輕卻已年邁的雙足仍在攀爬。這時,她感到有點冷,漸漸地,她感覺不到自己的腳了,那雙腳彷彿已不再長在她的腿上,它們已經融化在空氣中,床沿處只有一雙黑色的鞋懸挂著,搖搖蕩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