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街的卜語(1)
第一章誰是我我暫時還不能告訴你,在這篇小說里我所充當的角色,以及我是誰。十五年前在我還是個年輕女子的時候。曾被人視為不可救藥的冥想症患者。那時候,我勢單力薄,不能被人接受和理解。在實際生活中,我像一隻迷途的羔羊,膽怯而沉默。記得,我常常關上房門,並且插上門閂,我很怕別人忽然闖進來,看到我獃獃的胡思亂想的模樣。我不能夠像許多人那樣,輕鬆自如地面對一個自己之外的什麼人。任何別人都會使我產生壓力和緊迫。有時候,我表面裝作輕鬆,但我心裡早已倦累不堪。所以我總是躲開人群,不與別人相處,害怕總是處不好。我知道問題出在我自己身上。那時候,我總是喜歡側身斜躺在軟床上,一線隆冬或者盛夏的麥黃色陽光鬼鬼祟祟地從窗幔縫隙溜進來,抹在我充滿預感的臉頰上和大大張開卻不動聲色的眼孔里。我不喜歡被任何一種強烈的光線照耀的感覺,它使我內心慌亂,覺得自己正畢露於世,或者正被什麼東西所窺視,所剝奪,彷彿那一種照耀會穿過無孔不入的皮膚侵略到身體里羸弱的天性中來。據我所出生的白羊座和春天的第一星座說,此時出生的人,她的信念堅定得像西班牙修女聖泰雷絲·阿維拉。在我身上,這些懦弱恐懼又堅韌剛毅的互為矛盾的品質,和諧地融為一體,流淌在我的血液中。正像我的思想,在龐大的精神領域裡深邃成熟,而在粗淺的現實面前往往卻天真幼稚,它們分裂又融洽地混合為一體。那時候,我每天總是長時間地沉溺在預感當中,沉思默想的習性佔據了我很大一部分日常生活。比如,我常常想,為什麼身邊的人可以理解愛倫·坡、博爾赫斯、里爾克以及卡夫卡。我想,大概是因為這幾個人並不生活在我們的實際生活里。假如他們生活在我們身邊,肯定也同樣會遭到一些人們的排斥。這就是人類的局限之一。所以,「遠離」實在是個好辦法。冥冥之中,我預感到不遠的一次什麼事故中,我會忽然離開我生活已久的城市,到一個安全的不為人所知的小地方隱居寄生,不必再為自己與外部的關係問題而苦惱。後來,不出一年時間,這預感果然靈驗。大概是心嚮往之的緣故吧。也許正是這個特點,我的奇思異想、怪夢幻象才源源不斷地涌瀉到筆端。我習慣於枕靠在床榻之上寫字,床頭枕下零散地攤著幾頁白紙和一枝鉛筆。有時候,夜半夢中驚醒,或清晨半眠不清之時,便從枕下摸出鉛筆,把腦中的胡思亂想塗抹到紙頁上。無論紙頁上那些斷篇殘簡是筆記,是永無投遞之日的信函,還是自言自語般的敘述與分析,無疑都是我的內部與外部世界發生衝突的產物。我的這一種自我分析和預感的強烈愛好,是與著書立說全然無關的。正像歐洲有一位秉性憂鬱而沉思的名叫亞瑟·叔本華的人,他每晚都把上了子彈的手槍放在枕下,陷入他個人的龐大的悲觀主義體系之中。這樣一位總是叫喊「假如我是一個國王,那麼我的第一個命令是——『請別打擾我』的人,他枕下的手槍絕不是用來擾亂治安的。那是他心理平衡的一種方式。而我,不停地在紙頁上塗塗抹抹的習慣,也是一種心理平衡的手段,它構成了我的生活方式。回首望去,許多年前我從子虛烏有中產生的預感,在今天都得到了應驗。比如,十五年前,我根據自己的預感,寫了一篇富於神秘主義色彩的貌似於偵探小說的小說。我所以說它「貌似」,是因為我那篇小說的推理方式和邏輯完全悖離了偵探小說的寫作規則。十五年之後,一個深患幽閉症的叫做陳染的年輕女子才寫出了第二篇這樣的「偵探小說」。那時候,我喜歡在精神領域對一切事事物物原有的規則和秩序,進行破壞性的支離分解和重新組合,我的語言也極其模糊不清,言說不可言說的一些什麼。這個貌似於偵探小說的小說,是寫一個叫做郎內的人的故事。小說用第一人稱寫,所以「我」肯定與郎內有這樣那樣的聯繫或瓜葛。結果,這個小說寫完的第二年夏天,果真有一個叫做郎內的男人走進了我的生活,我們在我那篇小說里虛構的一個公園中真實地見了面。從此,他作為一個不成功的追求者在我身邊若隱若現。這始料不及的一切,的確令當時的我驚愕不已。最令我戰慄不安、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十五年之後的今天,現實生活中的郎內,居然完全按照我那篇偵探小說虛構的遭遇,用他真實生活的實踐,走向了我小說中的那個結局。十五年來,我目睹真實生活中的郎內亦步亦趨地尾隨著那個小說人物郎內的線索行事。我曾想阻止生活中的郎內,不要靠近我那個小說故事中郎內的結局。但他終於還是與我十五年前那篇小說中的人物郎內重合了。我曾讓小說人物郎內死在四十九歲,結果現實中的郎內沒能用他活著的雙腿邁過四十九歲這一年的最後一天。也許命運的腳步擋也擋不住,他慘死在了沙漏街一個深秋的早晨。此時此刻,我們將要敘述的,是另外一個故事,是由郎內的神秘之死所引發的另一個故事。沙漏街牆語:慢些,你將會快些沙漏街很不高興在清晨五點鐘就被寥寥落落幾個行人的沙啞而驚慌的低沉議論聲攪醒。這條街在深秋的冷風裡蜷縮著安卧了一夜,不大情願地睜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