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街的卜語(2)
很難說它安睡了一整夜,它迷迷糊糊記得夜間好像發生了什麼騷動,還有一股濃濃的血腥味,那氣味伴隨著啤酒泡沫似的黏稠液從什麼地方咕咚咕咚涌冒出來,飄浮在它的身上。隨後,那聲音漸漸衰弱下去,彷彿是電池失效的鐘錶時針所發出的慘淡餘音。它已經記憶不清了,因為它正在睡夢中……沙漏街夢見一隻殞破的鐘錶在街身靜謐的肢體上咚咚行走著,步伐鏗鏘,富於彈性地跳著腳步。走著走著,那鐘錶忽然就變成了一隻突突竄跳的心臟,這隻沒有主人的心臟在尋求附體的急切中,等待一位路人。這時,一個高大的男子走過來,這男子看上去大約不到五十歲。他是從沙漏街東邊的角隅猛然拐過來的,看得出他原本並不想走這條街,也許他忽然靈機一動,便鬼使神差地改變了路線,很偶然地向它走來。這男子步履匆匆,像一個鬥士搶先佔領某塊高地,以征服那種在這個古老的國度所特有的隱蔽的戰鬥之中暗藏的對手,這種戰鬥沒有任何煙火氣味,它隱匿在一片友好祥和、無形無影的日常氣氛中,不動聲色地在對手之間心領神會地完成,外人幾乎無法察覺到。所以,這男子已經習慣彎曲自己的腳步,以掩埋走路的痕迹。這是一雙工於心計、穩定堅毅、能屈能伸的獨步青雲的腳。他一步步走過來。那顆在等待中突突竄跳的心臟,彷彿終於等到了寄身之所,奔赴寶物一般直抵他的胸口內部。這男子繼續往前走,然後,那鐘錶就沒電了。他又掙扎著向前踉蹌了幾步,就像一件空洞的長風衣,撲落到碎石路面上……此刻,沙漏街慢慢睜開黎明的眼睛,它抖了抖肩膀,路邊幾棵漸漸光禿的褐色樹又落下來幾片焦黃的枯葉,於是天顯得有點亮了。它伸了伸懶腰,路面顯得光滑平直起來。這時候,那寥寥落落幾個行人的竊竊低語圍攏在路邊的一個低洼處,他們驚慌無措的聲音隨著城市醒來后轟隆隆的早班汽車聲一同升起。正如沙漏街夢中所料,這裡的確發生了什麼。沙漏街側身望了望自己臂彎處灰色石牆上的一行白色大字:慢些,你將會快些。它想,那個像一件空洞的風衣一動不動地倒卧在路面上的男人,肯定是走得太快了。沙漏街由於自己在城市裡所充當的供人流車輛行走穿行的角色,所以它非常熟悉文明人類的交通規則。它認為,許多交通問題其實不僅僅是交通問題,那規則之中正蘊含人類生存的諸多哲學。…………許多年以前,我經常在這條沉默不語的沙漏街穿行,曾經從它風燭殘年的牆壁上,抄下來很多關於交通方面的句子。比如,車子越破開得越瘋。再比如,如果你順當地找到停車場,那你就會找不到你的車。人們從那些殘垣斷壁上邊的交通語錄中,領悟了許多奧妙,從它親眼目睹的無數件血腥的事故中,看到了許多沉重的玩笑。禿樹枝搖搖晃晃,把一些鬼鬼祟祟的怪影子投射到路面上。模糊不清的沙漏街成為一出現代劇真實的道具背景。一隻母雞吻別了郎內郎內局長蜷縮地倒卧在沙漏街冰涼的石板路面上,一大塊尖利而不規則的多邊形玻璃片穩穩地刺在他的左胸部,他的嘴大大地洞張著,彷彿是他最後一次呼吸的定格鏡頭。他身體四周遠遠近近的地方,一片明晃晃的碎玻璃像水晶一樣散發著高傲的冷笑。一小攤血跡蟲子似的從他的身子底下爬出來,洇枯到石板路下邊去。有一隻勤快的母雞怪頭怪腦地從一垛牆紅色的石磚後面探出頭,搖搖擺擺晃到郎內局長的身體旁,母雞爪踏在血漿上,然後它又興奮地圍繞著郎內局長的軀體繞了幾圈。於是,鮮紅的梅花瓣便艷艷地灑了一地。最後,母雞用它染紅的爪子在郎內局長莊嚴的唇邊,燦爛地一踏,一個吻別便最後地留在了他神聖的臉頰上。深秋的枯葉和冷風也挑釁般地侵纏著他漸漸僵硬起來的身體。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節。若是在往常日子,冷風和枯葉這一類小東西從來都是給郎內局長高大的身軀閃身讓道的。以郎內局長平素的威嚴,就是老天想要閃電打雷,若沒有我這位郎內朋友的同意,你也響亮不成。真是此一時彼一時的悲慘。人一倒,連樹葉都變成了砸人的石頭。郎內此刻斃卧在一九九○年殘秋凋敝殞破的沙漏街石板路面上,他那最後殘存苟活的微弱神經,依然在感慨萬千。他甚至想起了遙遠的一九○五年,法國一位叫波利奧的醫學家的實驗。波利奧博士對一顆剛剛砍掉的頭顱進行研究。這項實驗導致了極其驚人的在當時並不能為所有的人所信服的結論。波利奧在報告中說:由於被砍掉的頭顱頸部是平的,所以可立刻將頭顱直立在桌子上,無須用手去扶。在處刑后的五六秒鐘里,那名被斷頭台處死的男子,他的眉毛、嘴唇和眼皮一直在不規則而有節律地抖動痙攣,然後歸於平靜。他的顏面鬆弛,眼帘半開半閉,只能看到眼白。波利奧大聲呼喊他的名字,於是,他的眼睛慢慢睜開了,是那種剛剛從睡夢中或沉思中醒來的眼神,平靜而清醒,保持著正常人的活力。他的眼睛回視般地凝望著波利奧博士。然後,死者的瞳孔縮小了,那絕不是死人的那種冷漠和毫無表情。波利奧看到的是千真萬確的一雙活人的眼睛。波利奧的實驗持續了大約三十秒鐘,他的結論說,死者不但知道自己已身首異處,而且感到了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