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漏街的卜語(7)
我的一位朋友告訴我,那個有著一雙老黃牛似的樸實眉毛的老A去世了,死於莫名其妙的一陣窒息。可是驗屍報告說,他的心臟和肺部均未有異常病變。我還沒來得及為老A難過,電話里又說,在老A的功績簿上,白紙黑字寫著,在那一次莫名其妙的重大事故后,在一片封鎖消息、人心緊迫的秘密調查中,老A是如何「立場堅定、毫不留情地揭發了『肇事者』,捍衛了尊嚴和正義」。天啊!我居然判斷失誤,一直以為是老B加害於我,險些看錯了人。但是,老A遭到了懲罰,上帝不會看錯人。世界是靈驗的。老A的死,與我們當下正在敘述的郎內的故事顯得遊離無關。但是,這一場事故使我遠離於郎內的故事裡的幾個人物和環境。所以,我現在並不生活在有著一條沙漏街的城市裡。我本人似乎也不在這個故事中。但是,我的確與這個故事中的人物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和瓜葛。這一種神秘的而不被世人所知的關聯到底是什麼,我暫時還不能披露。我這裡只能告訴你,在這個故事中,我是一個暗藏的人。如果你是一個細心的讀者,你將可以察覺到,這個人一直潛在地存在著。公元一千七百五十六年,英國出生的一位叫做威廉·戈德溫的古老的哲學家,他曾經說過一句非常現代的話,「看不見的東西是惟一的現實」,後來我幾次發現的確如此。至於我在哪兒,其實一點都不重要。我在一個遠離舊土的陌生而淳樸的小鎮隱姓埋名地居住下來。這裡誰都不認識我,誰也不關心別人的過去和**,大家彼此尊重、友善而疏遠,這正是我所適應的一種人際環境。我很安全。由於長久的孤獨,我總是感到飢餓。每天,一夜的睡眠之後,我的五臟六腑彷彿都被消耗得空空洞洞。不知為什麼,我的體內總覺得空洞,胃彷彿是一個無底的深淵,總是希望有什麼溫暖的東西填充進去,儘管我並不感到飢餓。我走到廚房,沖了一杯濃濃的牛奶,又從冰箱中取出一片麵包,塗上一層厚厚的草莓醬。醇白的乳漿液和殷紅的果醬汁,對我散發著一股誘惑。我的嘴唇開始慢慢咀嚼蠕動,一邊吞咽食物,一邊細細品味那種誘惑從何而來。嘴唇的蠕動,使我的聯想紛至沓來,我想起了嘴唇的另外一個功能——說話和歌唱,這功能已被我擱置一邊很久了。現在,這隻嘴唇,除了咀嚼食物時在裝滿牛奶的玻璃杯口印上唇印以外,彷彿再無其他什麼用途。這嘴唇由於長久的沉默,變得一片荒蕪。有一天,我從電台中忽然聽到了十五年前我生活過的那個城市的一個歌手的歌唱,他邊走邊唱,道路在他的腳下搖搖滾滾地綿伸和倒退。……我不想留在一個地方也不願有人跟隨我要從南走到北我還要從白走到黑我要人們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誰……我越來越會沉默我越來越裝作什麼都不明白我不願與任何人作對你別想看到我的虛偽你別想知道我到底是誰……這來自我出生和長大的城市的歌聲,使我眼中蓄積多年的陳舊的淚水奪眶而出。這歌手所吟唱的狀態,正是我在這個遠離故土的異鄉小鎮的心態。我想,這個叛逆又懷舊的歌手一定與我十五年前一樣,處境不佳。然後,我走到街上去。小鎮的清淳古樸,使我想到記憶中的那條沙漏街。那裡,繁華喧鬧的都市景觀與枯萎凋零的精神風貌,扭曲地糅合,彷彿是宇宙在亘古如斯的大地上投下的一撇浮艷而嘈雜的影子,人流蜉蝣般穿梭。我早已厭倦了那裡的生活,外省的都市風光也對我再無吸引力,城市精神正伴隨著靈魂的貧乏日益變成一片片不毛之地。我盲目地在鎮子里熟悉的街區來來回回走動,我不知道我要去哪兒,因為我並不打算去哪兒。這個人人都不知道我是誰的亞熱帶小鎮,正是我想生活的地方,一個安謐的隱廬。抽屜里的埋伏午日的陽光穿透污濁斑駁的玻璃窗搖晃到房間里,給室內陰霾的色彩抹上薄薄的一層光亮。史又村警長的到來,終於有機會使郎內局長身邊的幾個人圍坐到一起,他們在郎內出事後第一次來到局長的辦公室,神態都顯得十分沉重。這間寬大敞亮的房間看上去非同昔比,由於缺少了郎內,顯得格外空曠森冷。大家環繞著郎內的辦公桌,面部都格外肅穆地朝向那把失去主人的孤獨的椅子,彷彿郎內像往常一樣就坐在那裡。警長不動聲色地暗暗環視了一下房間里每個人的臉孔,然後故意把頭扭向窗外,好像在專註地眺望外面的風景。他果然看到窗外的枯樹枝蔓以及從旁側一扇凋敝的牆垣壁縫中滋生出來的俯首折腰的草莖,正探頭探腦地抽打著蓬頭垢面的窗檐,彷彿忠告似的提醒他,要謹言慎行。他盯著窗外,沉思了一會兒,就把目光收了回來。在來這裡之前,史又村警長剛剛向警部作了初步的現場報告,他在報告中說:這是一宗神秘得沒有留下任何痕迹的人命案。案發現場除了深刺到郎內胸口上的一塊大玻璃,以及郎內衣兜里的一把自行車鑰匙和被鮮血染得泛紅的幾十元錢,再也沒有發現其他任何物品、印跡。如果,這是一場車禍,在郎內的身體上沒有發現被車子撞擊過的外傷,身邊也沒有任何車轍印痕。警部醫院的檢查結果說,郎內亦沒有內傷。如果,是自殺或者是接受了催眠術等等暗示作用而自戕,那麼他攥著那塊不規則的禿邊玻璃的手,就應該被玻璃扎破,現在看來顯然都不是。另一個有可能的猜測是謀殺,但這顯然是一個蓄謀已久的人所干,而且是郎內身邊的熟人,在他毫無戒備的情況下突然行刺的,因為郎內的身體上沒有搏鬥過的痕迹。但是,沒有發現罪犯的腳印。除了在郎內屍體二點七米以外,有一些圍觀者雜亂的腳印,以及屍體旁邊郎內本人的腳印以外,再也沒有發現什麼印跡,也沒有留下罪犯用手或掃帚銷毀自己腳印的痕迹。顯然,行兇者是不可能在二點七米之外用玻璃行刺的。那麼,難道他是一隻會飛的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