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一)

第三章(一)

現在已經說不清楚我當初調回南京時的感受。在我絕望的時候,在我覺得完全沒有什麼出路的時候,在我最自暴自棄的時候,回城的調令突然來了。記得當時我正在幹活,車間里機器轟鳴,我滿手都是油污,農機廠的一個副廠長跑來找我,笑著報告這個好消息。說老實話,我當時那心情,當然是高興,但是也談不上什麼特別高興。大批的知青紛紛回城了,當年一同下鄉插隊落戶的人中,我差不多已屬於最後一批。這一天實在是盼得太久了,前前後後,我已在農村整整待了八年,這八年下來,我對重新再做一個城市裡的人,已經沒什麼信心,我早就心灰意懶。那時候,是粉碎四人幫前夕,我的五肝六臟已經麻木了,心靈上已經起老繭。

我和阿妍幾乎立刻結婚了,大家都趕來為我們祝賀,都說老四找了個有情有義的好女人。這時候我已經三十歲了,在我們當年一起插隊的知青中,因為回城先後的不同,許多對戀人都分道揚鑣。大家對阿妍的不變心稱讚不已,都說像我們這樣有情人終成眷屬,這樣能經受住時間考驗,實在太不容易。接二連三地有人過來向我敬酒,我酒量一向不行,別人怎麼勸,我也不肯多喝。結果那天喝得大醉的是馮瑞,他小子已經大學畢業了,分配在市商業局,那時候還是計劃經濟時代,買煙買酒甚至買醬油都要憑票,因此差不多所有認識馮瑞的人,都討好巴結他,都拍他的馬屁。

馮瑞腳步不穩地走到我們面前,口齒已經不清楚:

「老四,你一定要跟我喝,咱哥倆一定得喝――」

謝靜文也端著酒杯過來了,她先我一步回了南京,當時是拿到調令就走人,甚至連招呼也沒和我打一個。這是回城以後,我們見過的唯一的一次,她攔住了馮瑞,帶著些酒意,面紅耳赤地說:

「你小子別仗著自己能喝,來,我陪你喝。」

馮瑞說:「又又不是我們倆結婚,我跟你喝喝什麼酒?」

謝靜文立刻板臉,說:「別撒酒瘋,要喝就喝,不喝滾走!」

「喝,喝,今天誰跟我喝,我都喝。」

我不知道有沒有人知道我和謝靜文的關係,反正阿妍是一點戒心都沒有。在婚禮上,大家談得最多的,還是誰和誰分手,誰和誰分了手,後來又和好結婚。一起下鄉的那批知青中,我和阿妍結婚絕對是屬於晚婚,早結婚的孩子已經快上小學了。吃完了是鬧新房,人多房間小,只能一批批輪著進去參觀,像肉包子塞餡一樣,把新房都快擠爆炸了。我們家的居住條件本來就不好,就一間房間,這次為了讓我結婚,勉強從大房間里隔出一個小房間來。那時候流行用刨花板作隔牆,薄薄的一層牆,隔著它,外面咳嗽和說話的聲音,都能聽得清清楚楚。幹活的木工也是一個知青,做隔牆的時候,他就開玩笑地對我說過:

「以後千萬要悠著一點,這刨花板太薄了。」

我不想說我們結婚後的日子幸福的不得了。幸福就是這樣,你盼呀盼呀,真到手了,也不過就是這麼回事。很多事是預料不到的,很多事並不是原來想象得那樣美好。阿妍曾讓我是那樣入迷,曾讓我是那樣的如痴如醉。我曾經無數遍地幻想過我們的初夜,但是夢想成真,真到新婚之夜,我卻有些不知所措。隔著一層薄薄的刨花板牆壁,外面的鼾聲清晰可聞。事情就是這麼巧,阿妍身上恰好來了女人的那玩意,她為此也覺得十分歉意。鬧新房的人很快就走了,大家都覺得不應該耽誤新婚夫婦的大好時光,臨走還在說那些帶著暗示的玩笑話。那時候的人不像現在,那時候的新婚常常是真正意義的新婚之夜,大家絕對相信我們可能什麼也沒有干過,他們絕對相信我們還都是生手。

我和阿妍都知道在這日子裡不能做那種事。在新婚須知的小手冊上,明確無誤地寫著這麼一條。現在,如何度過我們的新婚之夜,已經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問題。在這方面,我一點心理準備也沒有,阿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這簡直就是惡作劇,是老天爺故意在與老四開玩笑。再也沒有什麼比這更讓人不知所措,終於盼到了這一刻,我們除了互相撫摸之外,幹不了別的什麼,結果整整一個晚上,我就只能讓她握著我的那位小兄弟。阿妍在這方面當然是很無知的,我躺在那胡思亂想,思緒萬千,浮想聯翩。這時候,想不胡思亂想也不行,想不走火入魔也會走火入魔。我想到了自己的不忠,想到了與謝靜文在烈士陵園供桌上乾的那些瘋狂事,心裡一陣陣內疚和歉意。

那時候的人真的是很多事都不懂,阿妍有些害羞,更有些好奇,緊緊地抓住了我的小兄弟不肯丟。我們靜靜地躺在那,根本就無法入睡。我們無能為力,有力氣也沒地方用,我感到很絕望,很可笑。由於新房與外面只隔了一層薄薄的木板,夜深人靜,我們也不敢說什麼話。只能靜靜地聽著外面父親放肆的呼嚕,聽著我妹妹或者是我母親在床上翻身的聲音。夜深人靜,外面有一點點動靜,都聽得清清楚楚。我那小兄弟像不屈服的戰士,無數次地站起來,剛剛要倒下去,又在阿妍的扶持下,突然昂起精神,像紀念碑一樣豎起來。

阿妍為我的小兄弟起了個綽號叫「鏟刀把」。這是新婚之夜她最精彩的一個發現,她為此很得意自己的想象力。現在已經見不到這老式的鏟刀,也不過二三十年的時間,那種老式的木把鏟刀已被完全淘汰了。在過去,家家戶戶炒菜都用這種鏟刀,前面的那一塊是金屬的,後面是一個長長的圓木把子。阿妍把我的小兄弟和圓的木把子聯繫在了起來。我開玩笑地對阿妍說,「鏟刀把」這個比喻並不確切,因為我覺得自己的小兄弟沒有那麼長,卻比那玩意要粗許多。

阿妍就笑,說長也好,粗也好,都不重要,關鍵是一種感覺,是情不自禁產生的那種聯想。她指的是男人勃起時的模樣,她說她一想到這個比喻,有時候正在做菜,手上握著鏟刀把,忍不住就會笑出聲來。這一晚上,我很難受,畢竟是毫無作為地挺了一夜。這種感覺並不是很舒服,簡直稱得上是遭罪。第二天,我感到非常累,非常狼狽,比和謝靜文在一起度過的瘋狂初夜更疲倦。這顯然是一種懲罰,我是罪有應得,是對自己錯誤行為的一個報應。

我和阿妍的上班時間總是衝突,她下班回來,差不多便是我該去上班的時候。而且休息日也不是同一天,我們都在服務行業工作,是輪休制。我被分配在一家很有名的館子里學廚師,雖然已經三十歲了,剛開始拜師學徒。那時候,最不稱心的一件事,是幾乎沒有任何辦法盡興。我說的是夫妻之間的那件事,雖然我們已經成為了合法夫妻,卻永遠是偷偷摸摸,因為居住的環境實在太差了,實在是太惡劣。

一大家人住在一起的感覺很不好,房子小就更不好。我從小就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我們一家五口人,多少年來,一直住在大約三十多平方的一間房子里,那時候家裡沒有衛生間,自我懂事起,我母親,還有我姐姐我妹妹,都當著我的面上馬桶。後來我大了,她們就在拐角那裡擋一塊布,但是常常忘了拉上。在我們家裡,永遠是陰盛陽衰,永遠是女人的氣勢盛,母親永遠是在埋怨父親,父親永遠是不吭聲。她們大大咧咧地上馬桶,坐在馬桶上聊天,以此來顯示她們才是這個家的主人。

我母親是個半新半舊的人物,是女中學生,外公是做綢布生意的,在城南開了一個店鋪。那時候的女孩子能讀完中學已經很不錯了,加上母親嫁給我父親的時候,是個十足的小美人,她看著自己當時的照片,就忍不住要感嘆,忍不住要抱怨,說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一生會那麼不稱心。母親結婚的時候,也是我父親最得意的一段時候,當時,他作為軍官學校的武術教練,穿著一身正經八百的軍官服,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可惜這好日子很快就一去不復返,國民黨丟了天下,父親成了四類分子,成了歷史反革命,一切就都改變了。

自小我就與父親在一張床上睡覺,我們家很長時間裡,都是兩張床,我與父親一張床,母親和姐姐妹妹三個擠一張床。和阿妍結婚以後,我一直在琢磨父親和母親的這一輩子。事實上,父母的感情一直不太好,父親的心思都用在打拳上,母親一輩子都過得比較壓抑。他們不和諧的婚姻給我們做子女的留下了深深陰影。他們是夫妻,又不是夫妻,行同路人,因為雖然住在同一間房子里,做了五十年夫妻,可他們永遠都是分床睡覺。母親這一生中,與父親的關係始終若有若無,別人談到夫妻分居的苦處時,她覺得這根本不算什麼。她一生中並沒有和父親的分居過,過的卻是一種真正的分居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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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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