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四)
丁香後來成了我生意上最得力的助手。當然,也不僅僅是在生意上。很多事情在一開始絕對不會想到,即使料事如神,一個人也不可能知道後來究竟會是什麼樣子。如果阿妍能知道後來的事情,她再怎麼有同情心,也不可能將丁香留下來。如果阿妍知道我會變成後來那個模樣,會壞得那麼徹底,會壞得那麼不可救藥,她會寧願我沒有工作,也不願意我去當那個發些小財的餐館老闆。她寧願我們還是像過去一樣窮,寧願像過去那樣情意綿綿朝思暮想地分居兩地,很多事情都是始料未及,等到明白過來,已經晚了。
阿妍一直覺得我在一開始就不懷好意。她覺得我在一開始,就已經看上了丁香。女人在思考女人這個問題的時候,腦筋總是不那麼好使。阿妍不知道,這實在是冤枉我老四了,事實並不是這樣。說老實話,在一開始,我就不是很贊成雇傭丁香,更不贊成還有後來的第二次將她留下來。我可以對天發誓,在一開始,我老四不僅對丁香絲毫不動心,而且做夢也不會想到會有後來那些瘋狂的事情。我自己也不明白怎麼就動了邪念,那邪念蠢蠢欲動不可抑制,像一粒發了芽的種子似的突然從地里冒出來,我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
也可能,是故意沒有以漂亮為選擇標準,我覺得自己找一個長相差一點,條件差一點的女人,在道德上或許要好一些,犯罪感要少一些。也可能,我所以會看中丁香,是因為她看上去實在不值得去看中。很顯然,我是打錯了算盤,聰明反被聰明給耽誤了,我覺得像丁香這樣的女人,根本不可能引起阿妍的嫉妒,根本不會撼動阿妍在我心目中的地位,事實卻是,丁香不僅成了阿妍最妒嫉的對象,而且恨之入骨,始終都不原諒她。
我已經說過了,丁香看上去怪怪的,不只是一條腿瘸,臉盤子的模樣也實在不怎麼樣。丁香根本就是一個難看的醜女人。我總是說她長得又高又大,並不是說她就像阿妍一樣漂亮好看,恰恰相反,作為女人,她幾乎沒有一樣可以與阿妍相比。阿妍是白皮膚,白裡透紅,丁香是黑皮膚,到處都是皺紋。阿妍豐滿結實,丁香要比阿妍年輕幾歲,渾身的肉都已鬆弛,兩個**像乾癟了很久的茄子。阿妍和方面都比丁香強,丁香和阿妍簡直就是沒辦法比。
事情發生在第二年秋天。那時候,我開的那家館子欣欣向榮,人氣旺得讓人眼紅。那時候,真的是賺了些錢,財源滾滾而來。當時也不懂什麼規模營業,生意再好,仍然還是那麼大的一個門面,每天就那麼幾桌客人,老客戶要來我這吃飯,一定要預約。和別人的館子不一樣,我做的基本上都是回頭客,我有我老四的招牌菜,從我這出去的客人,吃了我做的菜,都會主動替我做廣告做宣傳。隨著生意一天比一天好,我在離餐館不遠的地方租了一間小房子,那時候還不能公開租賃,只能在私下裡偷偷交易。租下房子不久,我母親就中風了,阿妍剛搬出來與我一起住在外面,為了照顧她,不得不又住回家去。
我母親在我剛結婚的那幾年,與阿妍的關係並不融洽。婆媳之間多少都會有矛盾,母親沒想到自己生了重病,媳婦會那樣細心照顧她。她沒想到自己的媳婦會那麼賢惠,心情好的時候,她就在我面前誇獎,說這樣的好媳婦現在打著燈籠也找不到。說老實話,不管是作為兒子媳婦,還是作為女兒女婿,我和阿妍都是十分傳統的。在贍養和照顧雙方的老人方面,我們都盡了最大責任。我姐姐和我妹妹總說自己抽不出什麼時間來,我姐姐是自己身體不太好,我妹妹是好不容易又結婚了。我妹妹的新丈夫和她一樣,也是個離了兩次婚的人,這種婚姻本來就有些脆弱,而且據說那男人也是個不太講道理的人,我們都害怕不要為了照顧我母親,影響我妹妹的夫妻關係。
照顧我母親的重擔順理成章,都落到了阿妍身上。說來也巧,也該是阿妍倒霉,當時她所在的菜場正好要翻蓋,要拆了舊房子蓋新大樓,所有員工全部暫時打發回家。她下崗在家,本來還可以給我做做幫手,我母親這一中風,她不可能兩頭都兼顧,只能死心塌地負責照顧老人這一頭。對於阿妍來說,照顧老人她無怨無悔,畢竟是在盡媳婦的本份,吃什麼樣的苦都不在乎。她所不能接受的,是在她吃辛吃苦的日子裡,自己的男人竟然背叛了她。她所不能接受的,在她一把屎一把尿替丈夫照顧母親的時候,我竟然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別的女人的肚子弄大了。
這件事對於阿妍來說,猶如晴天霹靂,好像六月酷暑天,突然劈頭蓋臉地下起了鵝毛大雪,一下子把她給驚得目瞪口呆。等到她緩過勁來,等到她過來明白事情是怎麼回事的時候,丁香的肚子里胎兒已經好幾個月了。我前面已經說過,因為阿妍待丁香不薄,丁香對阿妍一直有種報恩的想法,她們好得跟姐妹似的,阿妍怎麼會想到老實巴交的丁香,臨了是用這種獨特的方式報答她。這是一件她做夢都不可能想到的事,在沒有暴露以前,沒有任何預兆。
阿妍說什麼也接受不了這個殘酷的事實,等到事情真暴露了以後,憤怒的阿妍對著丁香大聲喝斥,她說你這個不要臉的東西,就是這樣報答我,這就是你的報答,這難道就是我收留你的結果。你原來是這麼個東西,你簡直就是一條毒蛇,竟然和我男人睡覺,竟然讓他那麼容易地就把你肚子給弄大了,你真有能耐,不是,是老四那個王八蛋真有能耐。阿妍平時是個和藹的女人,可是這件事讓她成為一個十足的悍婦,她原來是只善良的綿羊,現在突然成了一頭瘋狂的母老虎,她恨不得猛撲過來,將我和丁香生吞了。
丁香眼淚汪汪,不吭聲,一聲不吭。她心裡充滿了歉意,恨不能挖個洞鑽到地底下去。她好像有很多話要對阿妍說,只不過現在還說不出口。我站在一旁,像木樁一樣發獃,無顏面對暴怒的阿妍。我這心裡自然是感到非常內疚,自己確實太對不起阿妍。但是這時候已經沒什麼辦法,後悔也已經來不及了。好漢做事好漢當,我必須勇敢地站出來,把所有的事情都承擔下來。我說這都是我老四不對,是我老四混賬,禍是我闖的,你有什麼就沖我來。
阿妍當然不會放過我,她舉起了一個大鋼精鍋,衝過來,朝我腦袋上就是結結實實的一下。
我也說不清楚自己與丁香算是怎麼回事。人往往會做些瘋狂的事,卻又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瘋狂。我也說不清是偶然還是必然,就像當年與謝靜文的關係一樣,也許,一切就是這麼安排好的,也許,本來並不應該是這樣發展的,可是因為一點小小的意外,結果事情就不可逆轉。我是說如果那天我要住在家裡,那天晚上我要是和阿妍在一起,後來的那一系列故事很可能就不會發生。
那天晚上收工早,我騎車回去看阿妍。那天晚上,說老實話,我本來是準備住回家的。我沒想到自己會一賭氣就走了。記得回到家的時候,半身癱瘓的母親早已睡著,正好我妹也回來了,一起坐在那看一台十二英寸的黑白小電視。阿妍沒想到我突然回來,說老四你怎麼回來了。我說怎麼了,難道不歡迎呀,這是我自己的家,想什麼時候回來,就什麼時候回來。阿妍奇怪我用這種腔調說話,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麼不稱心的事情。我也覺得很奇怪,因為事實上那天我並沒有什麼不稱心。正說著,母親醒了,她口齒不清地說:
「老四,回來了,你回來看我了?」
我便和母親敷衍,敷衍完了,剛準備回自己房間。
我妹妹冷笑著說「我媽也是,她還以為老四是回來看她的。」
「不是回來看媽,看誰?」
「這我就不知道了,是看誰,你自己心裡還不知道。」
我忍不住便和妹妹鬥了幾句嘴。說老實話,因為她對母親的病差不多是不聞不問,我心裡對她真是有些不痛快。現在母親病情好轉,她卻突然跑回來說現成話。我說你別管我是回來看誰,我倒想反過來問你一句,你回來是看誰。妹妹說你這不是廢話,我當然是回來看媽,你以為我要看你呀。我冷笑著說,要看媽,也該早些回來。我妹妹從我的話里聽出了牢騷,本來對這事還有些歉意,讓我一說,怨氣立刻都撒到我身上了,板著臉說:
「噢,我知道,是心疼老婆了,所以就來找我的碴。」
我不想和她糾纏下去。我這妹妹從小就要強,有理無理,一定要佔了便宜才肯善罷甘休。於是我就轉身逃回自己的小房間,妹妹心裡畢竟有些歉意,有些心虛,加上還惦記著沒有完的電視連續劇,也就不再乘勝追擊。阿妍怕她生氣,找話跟她敷衍,我妹妹笑著說:
「阿妍,你不要擔心,我不會跟老四生氣,誰讓他是做哥的,我做妹妹的還能不讓著他。」
阿妍看她真不像生氣的樣子,便說:「你哥就這臭脾氣,不要跟他計較。」
「你讓他有什麼就沖我來好了,哼,我才不怕他呢。」
不一會,我妹妹就跟什麼事沒發生過一樣,與阿妍嘻嘻哈哈地說笑起來。等到電視里播放廣告的時候,阿妍到小房間里來上馬桶,壓低了嗓子,怪我不該去招惹我那個脾氣古怪的妹妹。我說誰招惹她了,明明是她在招惹我。阿妍怕話傳出去讓外面的我妹妹聽見,連連對我做手勢。她害怕剛剛平靜下來的戰事硝煙再起。阿妍系好了褲帶,還準備出去接著看電視,我還有些忿忿不平,說這破電視有什麼好看的,別看了。阿妍便笑著說,總不能你一回來,我就急不可奈地和你上床吧。我說上床又怎麼樣,她說你這人真是有些不講道理,難怪你妹妹要問你究竟是回來看誰。你說你這算是什麼事,難道趕回來心裡就只有這個,你看,我就知道你回來沒按什麼好心,什麼看你媽,什麼看我,這都是假的,看誰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