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五)

第四章(五)

阿妍當然只是開玩笑,我心裡立刻不痛快。我已好幾天沒有回這個家了,夫妻分居了多日,我匆匆地趕回來,用意是十分明顯。但是這種事情如果真讓人說破了,就會很沒勁,就會讓人感到煞風景。有些事只能說不能做,有些事只能做不能說。而且我的意思也不是說兩個人立刻就上床,我只是讓她別看電視了,兩人幾天沒見面,總會有些話要說。那天註定是鬼使神差,話不投機半句多,明知道阿妍只不過是隨口說說,但是我卻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氣鼓鼓地說,人家本來就是回來看你的,你要是不願意領情,我馬上就走好了。

阿妍說:「你要走,我也不會攔你,今天是怎麼了,真是回來找碴?」

「讓你說對了,還就是回來找碴的。」

我於是真的說走就走了。走的時候,我仍然還在賭氣。誰都沒想到我會走,我自己甚至也都沒想到。不過既然說了要走,我老四就不會厚著臉皮再留下來。阿妍沒想到我會突然這樣,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做出根本不在乎我走的樣子。

我妹妹有些吃驚地看著我,說:「別走呀,老四,你怎麼了?」

我酸溜溜地說:「我要是不走,你就不會相信我真是回來看媽的。」

我妹妹立刻討饒說:「妹妹我說錯了還不行,既然回來了,就別走了,你這不是存心讓阿妍恨我嗎?」

「她要恨你,我也沒辦法。」

我妹妹真有些急了:「老四,別走。」

我還是要走,我妹妹看出苗頭不太對頭,急得眼淚都快出來,阿妍連忙安慰她,說我只不過是回來拿東西,又說我本來就沒有打算在家裡住。我知道阿妍這是在打圓場,一邊走,一邊毫不含糊地戳穿了她:

「我確實沒打算在家裡住,不過,也談不上什麼回來拿東西,我拿什麼了,什麼也沒拿,就是回來看看,既然你們大家都不歡迎,我還是早走早好,免得影響你們看電視。」

阿妍還是有些捨不得我走,她跟著我走到門口,想說什麼,沒有說出來。我就這麼氣鼓鼓地走了,就這麼頭也不回地說走就走。一路上,我不清楚自己是對妹妹有意見,還是對阿妍有意見,反正心裡是非常不痛快,而且也知道把大家弄得都不痛快。我並不想這麼做,可是情不自禁就這麼做了。人常常會情不自禁地控制不住自己。我也說不出自己當時是後悔,還是不後悔,騎著一輛又笨又大的自行車,這種老式的車子現在已很少見到,從城市的這一頭,一直騎到城市的那一頭。我們家住在城南,我們的小餐館卻開在城北。時間大約已是晚上十點多鐘,路上見不到什麼行人,我突然感到一種說不出的惆悵,真想扯開了嗓子,痛痛快快地喊上幾聲。

騎到廣場的時候,我沒有立刻拐彎,而是一直騎到廣場中央,推著自行車站在那傻傻地看了半天月亮。我覺得心煩意亂,想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可是做不到,就好像有一堆耗子在心窩裡亂竄。那天的月亮並不好,只是個月芽兒,在雲層里忽隱忽現。不知怎麼的,若有若無的月色讓我突然想到了謝靜文,想到了在烈士陵園與她經歷過的一切。那一幕幕就彷彿在眼前活生生地浮現,我突然懷念起那些放肆撒野的日子。轉眼間,和阿妍結婚已經八年了,八年的夫妻做下來,我發現我們之間始終沒有磨合好,儘管大家似乎已經很熟悉對方的脾性,儘管什麼都已經不再覺得陌生了,卻總是找不到可以回味的東西。我們好像什麼都滿意了,又什麼都不滿意。我們的性生活單調重複,永遠是不和諧。就好像在做一件的很熟悉的事情,所以孜孜不倦地在做,只不過是夫妻都這麼做,只不過是在盡各自的義務。我突然發現我們的生活真是很平淡無味。

我沒有拐彎直接去自己住的地方,而是繞道去了餐館。鐵柵欄門的防盜鎖已經被鎖上,我乒乒乓乓敲門聲,把已經睡覺的丁香她們都吵醒了。丁香披著衣服慌慌張張地走了出來,問我有什麼事,我說你先把門打開,有事要跟你商量。丁香趕緊回去拿鑰匙,打開鐵柵欄,其他的幾個女孩子也衣衫不整從被窩裡爬了出來。她們滿臉疑問地看著我,不知道出了什麼事。我想了想,做出很嚴肅的樣子,一本正經地對丁香說:

「這樣,我有事要你幫忙,你出來一下,跟我走。」

我讓那幾個年輕的女孩子鎖上門先睡覺,我告訴她們,丁香一會就會回來。我那樣子就好像發生了什麼事情。丁香不知道我要把她帶到哪去,忐忑不安地出來了,跟著我走,我讓她坐在自行車後面,可是她不會上車,在我後面追了半天,怎麼也跳不上來。我沒辦法,看她那樣子實在太笨了,只好將自行車停穩,等她坐好再往前騎。她大約是第一次坐在自行車後面,緊緊地拉著我的衣服,中途竟然連續掉下來兩次。好在地方不遠,不一會,已經將丁香帶到我的住處。一路上,我什麼話也沒說,她想問,看我的表情十分嚴肅,也沒敢問。到了目的地,她發現就我一個人,而且表情仍然是那麼嚴肅,立刻有些局促起來,用顫抖的聲音問我阿妍在什麼地方:

「大姐呢?」

我母親到晚年,對媳婦的態度有明顯改善,但是仍然改不了不會說話的毛病。她嘴上不再提想抱孫子的事,對阿妍不能生養,心裡始終有些看法。畢竟我是獨子,我父親那輩兄弟三人,到我這一輩,男男女女加在一起八個人,按大排行,我排在第四,所以小名就叫老四。蔡家很看中兒子,在我這一輩的八個人中,只有兩個男的,我叔叔還有個兒子,比我小兩歲,可惜他生的是個女兒。聽說我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我母親只是輕描淡寫地在阿妍面前罵了我幾句。她說老四這孩子,怎麼能做出這種不要臉的事來。她那時候的腦袋,已經是一會清醒,一會糊塗。清醒的時候,我母親安慰阿妍,說男人真不要臉了,什麼下作的事都能做出來。她曾經見過丁香,想到丁香的模樣,我母親說,你看看那個女人那麼丑,老四居然也還會看中她,這又有什麼道理可講。

在臨終時,我母親語重心長地對阿妍說:

「阿妍啊,你可惜沒有小孩,他們蔡家是不是斷子絕孫無所謂,只是你到要死的時候,誰來照顧。」

這可能是阿妍最不願意聽到的話。阿妍對自己不能再生育有一種特殊的敏感,最忌諱別人在面前嘮叨這些。我母親生前,阿妍辛辛苦苦照料她,沒想到都到了臨終,還要讓阿妍心裡再添不痛快。不能擁有孩子是我們夫妻之間的一個隱痛,這是我們的心病。我這個人遇到過不去的關口,就會想到天意,就會想到是老天爺有意這麼安排。我知道老天爺的心思,知道他為什麼不允許我們有自己的孩子,我甚至知道他是有意不允許我們有我和別人的孩子。這是老天爺有意不讓阿妍接受的。我知道這是老天爺的一個懲罰,誰讓我在結婚之前就對阿妍不忠實,我這樣的男人怎麼可能是事都稱心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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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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