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六)

第四章(六)

丁香剛來的時候,阿妍第一次發現她懷孕,很認真地考慮過要收養那個小孩,她覺得這很可能是一種緣分,是老天爺準備送給她的一份禮物。有一段時間,阿妍提起了這件事就忍不住要感嘆,她覺得老天爺對自己實在是太不公平,她那麼喜歡小孩,不能受孕,別人不想要,卻非要懷胎。阿妍提起丁香那個已經被打掉的胎兒,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惋惜。

人就是這樣,越是沒有的,越想得到。說老實話,我們之間出現的最大問題,就是缺少一個小孩。阿妍的二姐生了兩個兒子,有一陣,有意將小兒子過繼給我們,當時這孩子已經七八歲了,我們把他接回家養了兩天,感覺完全不對路。男孩子對阿妍還算親熱,只不過是太親熱了,連阿妍都有些吃不消,動不動就纏著她玩親吻的遊戲。親吻是他表示感情最直接的方式,喜歡什麼,就把小嘴撅起來,十分響亮地親一下。他整個就是活脫脫的小流氓,而且是個具有同性戀傾向的小流氓。也不知道這孩子的父母是怎麼教的,好端端的一個小男孩,弄得跟小女孩一樣,留著長頭髮,最喜歡的玩具是洋娃娃,動不動就喜歡穿裙子,喜歡扎花頭巾,喜歡梳辮子,坐著馬桶上撒尿。

這孩子還有個東問西問的壞毛病,什麼事都喜歡小大人似的亂打聽,有一天,他一本正經地問阿妍:

「三姨媽,你為什麼不能生小孩?」

阿妍不知道對他說什麼好。

「你是不是有什麼毛病?」這孩子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而且接下來的話更不像話,「我爸爸說,女人不生小孩,以後都會變態,三姨媽,什麼叫變態。」

阿妍為了孩子的這番問話,氣得恨不能抱頭大哭一場。或許正是因為這個插曲,阿妍徹底打消了領養小孩的念頭。她說自己既然命中無子,就老老實實地接受命運的安排算了,人不能和老天爺鬥氣,不能硬把不是自己的東西據為己有。她為了這件事感到極度的失望,不止一次對我說,老四,我看我們離婚算了,這樣你可以重新找個女人,可以有一個自己的小孩。阿妍說,你真要有這樣的想法,我絕對不會耽誤你。到時候了,你只要跟我說一聲就行,我絕對會成全你。

我們一起陪著丁香去醫院墮胎,那情形就像押著個犯人一樣。到了醫院裡,丁香流著傷心的眼淚對阿妍說:

「大姐,我求求你了,就讓我把這孩子生下來吧!」

丁香一口一個大姐,她說大姐和蔡老闆不是沒有孩子嗎,那好,這就是天意,我把孩子給你們,然後我就走,永遠也不再來。丁香說我說的話絕對算話,你們夫妻兩個人都不錯,你們絕對都是好人,對我那麼好,我不會忘恩負義,我不會不知好歹,我把孩子留給你們,然後我就跟死了一樣,永遠不會再出現。大姐,畢竟這是蔡老闆的骨血,我求求你,丁香是對不住你,丁香不是人,可孩子沒什麼過錯,你就放這孩子一條生路吧。

阿妍被她說得很難受,板著臉說:「你別求我,你要求,就求蔡老闆。」

我站在一旁十分尷尬。

阿妍說:「老四,你趕快表個態呀。」

「表什麼態,不是早就說好了,這都預約好了,老居都做了安排。」

阿妍說你們最好再商量一下,要不然再後悔可就來不及了。

我臉色很難看,既不耐煩,又有些惡狠狠地說:「還有什麼可商量的。」

正說著,老居穿著白大褂過來了。他看了看丁香,也不多說,就領著她去作手術。丁香進手術室前,回過頭來,有些絕望地看了我一眼。她那樣子很難看,我是說看上去比平時更丑,表情更怪。我立刻把眼睛移開,因為當時阿妍正盯著我看。阿妍的眼淚在眼眶裡打轉,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立刻也把眼睛轉向別處。不一會,老居從手術室出來,說護士已經替丁香消毒了,說這手術很簡單,很快就能解決問題。我們便一起站在過道的這頭說話,阿妍的臉色很痛苦,她迅速地調整著自己的情緒,時不時強作笑臉與老居敷衍。老居也不問丁香是誰,天南海北地與我們瞎聊,問這個說那個。我若無其事地聽他說著,不停地點頭,老居是一個非常健談的男人,他這時候已經是副院長了,身上一點也沒有那種當官的架子。聊了一會,突然說我現在得去手術室看看,然後扭頭就走,進去不到一分鐘,就又探出頭來,說手術已經做完了,問我們想不想見識一下剛刮下來的胎兒。

我搖搖頭,過了一會,阿妍卻說:

「看看就看看,老四,我們一起去。」

我便木然地跟著阿妍一起去了,這時候,老居已隨手將手術室的門帶上了,我們冒冒失失地跟了進去,剛進門,就看見丁香撇著兩條腿躺在不遠處,一個護士惡聲惡氣地轟我出去,我連忙往外退。那個護士緊追出來,指了指過道上的一行「男人止步」的小字,問我是不是沒長眼睛。

丁香打下一個血肉模糊的肉團。阿妍從手術室出來,臉色沉重,略略帶著一些歉意。她看著我,想說什麼,我擺了擺手,讓她什麼也別說,但是她忍了一會,還是低聲地嘟噥一句:

「醫生說可能是個小男孩。」

我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阿妍用手比劃著大小:「差不多這麼大。」

我仍然不理她。

接下來,我們找了一輛計程車,與丁香一起回去。一路上,那氣氛有些怪怪的,阿妍試圖找話說,大家都沒有什麼情緒,誰也不願意接她的話碴,連她自己也是說了上句,沒有下句。這時候,真是說話尷尬,不說話也尷尬。我盡量做出一付無所謂的樣子,不住地往車窗外看,回家便悶悶不樂地喝起酒來。在此之前,因為自己把丁香的肚子弄大了,對阿妍我充滿了歉意,充滿了一種犯了滔天大罪的感覺,現在我突然覺得已經與她扯平了。這就好像一個調皮的孩子闖了禍,一開始,老是在想大人知道了會怎麼樣,會如何處置自己,是打還是罵,現在反正是真相大白,該怎麼處置也已經怎麼處置了。

事到如今,我突然覺得已經沒什麼可禁忌的,破罐子破摔,就是這麼回事了。阿妍似乎也感覺到了我這種明顯的變化,她為此深深地有些觸動,因為她知道我這人是不怎麼喝酒的,而且性格也是樂觀的時候多。她從來沒看我如此不開心過。一連幾天,我都是無精打采,彷彿生了一場大病一樣,連生意都不想做。阿妍知道我是在惦記那個孩子,問我是不是有些後悔。她知道我為了這事,心裡很不痛快。她知道為了這事,我有些記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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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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