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五)

第五章(五)

過了差不多有三個月,我才第一次把小魚帶到我的住處。我把她騙到了我的那間小屋裡,東扯西拉地說了會話,假裝很關心她。我繞了半天圈子,終於露出廬山真面目。她雖然早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仍然是嚇得哇哇大叫。我那房間的後窗緊靠著大街,她一喊,外面的人聽得一清二楚。我說你喊什麼,要是不願意,你就不應該來,來了,就說明你不應該不願意。她一喊,我也亂了分寸。我說你放心,老四又不會硬來的,我說老四什麼時候硬來過的,老四從來不喜歡那些不願意的女孩,你有什麼好害怕。

小魚聽我這麼一說,總算不叫喊了,臉紅得像塊紅布,眼睛里全是恐懼。她的皮膚很白,農村女孩中很少能見到像她這麼白白凈凈的。我既然已經把她騙到自己的住處,自然不肯輕易失去機會。我告訴她,在我這幹活,這其實是很自然的事情,要不然你幹嗎還要留在我這呢。我又說,要是我老四不喜歡你,怎麼會把你留下來呢。小魚很認真地聽我說著,那表情好像是完全明白我的意思,好像是完全贊同我的觀點,但是就是不肯就範。

我說:「如果你肯聽我的話,絕對不會吃虧,絕對不會有什麼事。」

我告訴她,我真的是很喜歡她。

我這人從來就不會甜言蜜語,對別的女孩子,沒有這樣好聲好氣過。我不得不用些好話哄她,說了半天,她很認真地聽我說,最後仍然是不行,仍然是說要走,要離開我。

我於是有些來火,氣鼓鼓地說,別以為你真有什麼了不起,別以為我會跪下來求你,我告訴你,這件事就好比禿子頭上的疤,是明擺著的,遲早就是這麼回事,你搭什麼狗屁的架子,充什麼正經,說老實話,如果我放了你,對你有所例外,這不是自己壞了自己規矩嗎。我要她想明白,老四身邊並不缺女人。

她似乎是被我說服了,也明白她這麼做是有些不對,已經惹我生氣了,但是還是要離開。我黔驢技窮,很失態地喊她滾。她看我真的翻臉了,扭頭就走,走出去一截路,我追了出去,讓她把丁香喊來,然後又補了一句,讓丁香和琴一起來,讓她們兩個人都過來。

不一會,丁香和琴趕來了,問我有什麼事。我還在生氣,板著臉,不願意說話。丁香身上系著一條圍裙,好像已經知道怎麼回事,又好像什麼都不知道。門還敞開在那,我讓琴把門關上,把保險也上起來。她們不明白我準備幹什麼,大眼瞪小眼地看著我。

我說:「小魚這丫頭真氣死我了,害得我他媽憋了一肚子邪火。」

她們不吭聲。

我又說了一句:「我非收拾她不可!」

琴懶洋洋地說:「你要收拾她,也不用把我們兩個人都喊來呀。」

這以後,我不止一次想過要解僱小魚。既然她不願意跟我有那種事,既然她更願意做一個正經的女孩,我以為她會主動提出來要離開,可是她就跟沒事一樣,就跟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繼續干她的活,繼續心安理得地拿她的那份工資。她繼續在我的眼皮底下打轉,我不願意再在她身上花太多功夫,在女人的事情上,我一直就是這個態度,願意就願意,不願意就拉倒。硬扭的瓜不甜,硬摘的柿子不熟,我承認自己對小魚有些特別的心腸,但是,我再也不願意在她身上花功夫了,我不願意費那個事。老四絕對不是那种放長線釣大魚的男人,我可是沒有那個耐心,也沒有那麼好的脾氣。

轉眼就要過年了,小魚母親突然來接女兒,這女人冒冒失失來了,來了就開口問我再借三個月的工錢。她看上去已不年輕,土頭土腦,是那種真正的農村婦女。我立刻說這怎麼可能,我怎麼知道你女兒還會不會來,再說,我也不想再雇傭她了,我早就不想要她。

小魚母親連聲懇求我,這女人當過婦女隊長,能說會道,說起好話來不怕你肉麻,不怕你起雞皮疙瘩,好話一串連著一串,一口一個蔡老闆,叫得十分親熱。我說你求我沒用,也用不著給我灌米湯,你說一百句,還不如你女兒說一句,要是讓小魚求我,我可能還會考慮考慮。小魚獃獃地站在一旁,眼淚汪汪很委屈的樣子,聽我這麼一說,仍然是不吭聲,她母親於是就一個勁地責怪她,責怪她不懂事,責怪她不肯聽蔡老闆的話,又說她從小就任性,求我不要跟她計較,不要和一個小孩子頂真。然後她就繼續羅索,像控訴萬惡的舊社會一樣,說她家裡怎麼急需要救命的錢,說小魚大哥的兒子要念書,說小魚的剛娶媳婦小哥哥要蓋新房,反正說來說去,這三個月的工錢,蔡老闆是非預付不可了。

當時我就想,除非小魚開口求我,只要她認個錯,服個軟,什麼還都可以商量。可是她堅決不吭聲,最後,反倒是我有些忍不住了,對她母親說:

「你這女兒也太倔犟了,讓她開口求人就這麼困難。」

小魚母親於是破口大罵她女兒,罵了半天,小魚仍然是不吭聲。母女倆都流起眼淚來,母親是憤怒,女兒是委屈。一個硬逼著,一個堅決不服從,小魚母親竟然要動手打女兒。

我說:「算了,算我倒霉。」

我神使鬼差地就預付了三個月的工錢給小魚。這丫頭真是夠倔犟的,她母親拿了錢千恩萬謝,說蔡老闆你真是好人,你良心真好,小魚卻連個笑臉都沒肯給,頭也不回地就走了。過了正月十五,除了丁香無處可去,留守在店裡,沒有回鄉下過年之外,其他的女孩紛紛地都回來了。只有小魚遲遲沒到,大家都知道已預付了三個月的工錢給她,都在暗笑我上當受騙,竟然會讓小魚這樣的傻丫頭給耍了。

「小魚怎麼還不來呀,估計是不會來了,」她們故意在聊天時這麼說。

小魚臨走,她母親信誓旦旦地說好,一過了年初五,肯定讓小魚出來,不出來也要趕她出來。說老實話,我當時就心存疑惑,根本不相信這個鬼話。初五剛過,我就在想,小魚是不會來的。等過了正月十五,我基本上死心了,很顯然,她才不會來呢,換了誰都不會來,只有傻子才會來,顯然那三個月的工錢算是白白地扔到水裡去了。

春節期間,馮瑞拉著我一起喝酒,他當時也下海了,剛開始做生意,開一個什麼貿易公司,開了沒多久,便賺了不少錢。人真是不能有錢,一有錢就跟原來不一樣,他頓時不把我這個小老闆放在眼裡。士別三日,刮目相看,要說他做生意比我遲了好多年,可是人家是起點高,一下子就賺了很多錢,一下子就有了今天大款才具備的那種神氣。我知道他是有能耐的人,讓他幫我出些點子,問他在新的一年裡,我應該出些什麼新招。

馮瑞想了一會,首先想到的就是讓我店裡的女孩統一著裝:

「你得把門面弄漂亮一些,弄幾個漂亮的女孩,不漂亮也打扮得漂亮一些。我知道你老四的菜燒得好,可是現在風氣已經變了,很多人上館子,不是沖你的菜好吃,而是你那裡的姑娘水靈。」

馮瑞一本正經地開導我,說我的思想過於保守,已經跟不上飛速發展的形勢。這道理擱在今天,誰都已經知道,誰都這麼做,在當時卻還有幾分新鮮,當時根本就沒有這種風氣。那時候,我總是以自己的廚藝精湛自豪,覺得好廚師就是好廚師,開餐館怎麼說都得靠廚藝吃飯,畢竟我是李延齡師傅的關門弟子,畢竟我有一手絕活,我老四根本用不著搞那些邪門歪道。說老實話,我的那些老客戶他們也都認這個,他們嘴饞了,就會惦記我了,他們都知道我的手藝貨真價實。那時候,我的生意依然還算是火爆,並沒有意識到潛在的危機。我不可能一下子會想那麼遠,不過馮瑞的話還是起了作用,我在去看阿妍的時候,也算是照顧她的生意吧,從她那裡為我的姑娘們一人訂了一套工作服。

服裝統一了,店裡的氣氛果然就不一樣,頓時煥然一新。誰也沒有想到,春節過後兩個多月,我已經把小魚忘得差不多,這丫頭突然出現了。大家都吃了一驚,都沒想到她會突然冒出來,她羞答答地站在店門口,好像知道自己是犯了錯誤一樣,有些不好意思走進來。由於人人都換上統一的新服裝,小魚來了以後,首先有一種走錯地方的感覺,她傻頭傻腦地站在那,不動彈,兩個大眼睛的溜溜地亂轉,我店裡的女孩都是屬於那種沒什麼心眼的人,她們在背後嘰嘰咕咕,一看到小魚,一個個都很興奮,盯著她問這問那。

我故意很嚴肅地說,你既然來了,還站在門口乾什麼。說完我就笑起來,因為小魚來了,我心裡十分高興,其他的女孩都起鬨,說小魚你看,你來了,我們老闆多高興。小魚被大家一說,也樂了,仍然站在門口傻笑。到晚上我掌勺做菜的時候,小魚已換上了新的工作服,過來端菜,站在我邊上看我忙亂。我忙裡偷閒,回過頭來看她,紅紅的爐火照在她的臉上,十分好看,於是我戲謔地說:

「我還以為你不來了。」

小魚不說話。

我又說:「你這不是羊落虎口嗎。」

小魚還是不說話,傻傻地笑,好像不明白我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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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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