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六)

第五章(六)

一年以後,小魚母親突然出現在我面前,說是要在我這找份工作。在過去的一年裡,她幾次出現在我的店裡,都是來看望女兒。小魚再次出來不久,她也開始和女兒一樣,離鄉背井外出闖蕩天下。先是在城市的另一端打工,在一家做熟菜生意的小老闆手底下幹活,不長的時間裡,已經換了好幾個東家。這一天,小魚母親突然跑來求我,說是蔡老闆,我就在你這做了。屢似的懇求已經有過幾次,我並不覺得事情太突然,仍然是一口拒絕了她。

小魚的這個母親和她女兒一樣倔犟,一樣缺心眼,一樣對有些最簡單的事情,總是弄不太明白。她死皮賴臉地纏著我,說蔡老闆你人好,你良心最好了,你就收下我吧。

這女人口口聲聲說我人好,說我良心好,我於是板著臉說:

「別跟我來這一套,說什麼都沒用,我這人的良心一點也不好。」

小魚母親說:「我知道,你是真的良心好。」

在一開始,我還擔心她會拿我與她女兒的事來訛我。小魚的年齡畢竟太小,還沒有滿十八歲。我知道這種事情遲早都會暴露,不如先透點風聲給她,為以後可能會有的麻煩做些鋪墊。我說我這人的毛病就是喜歡女人,看到女人我就忍不住,就會不懷好意,你怎麼還會覺得我這人好呢,你應該覺得我壞才對。俗話說,好人沒有肚臍眼,你要不要看看我有沒有這玩意,說著,我假裝要撩起衣服給她看:

「我告訴你,我的肚臍眼比誰的都大。」

小魚母親以為我是在挑逗她,臉上頓時露出那種與年齡已不太符合的燦爛笑容:

「男人嗎,還有不喜歡女人的。」

「你知道我喜歡女人就好。」

接下來她又羅羅索索說半天,我還是不肯同意。她說蔡老闆你又不是多我一個人,為什麼死活不肯要我,為什麼這麼不喜歡我。我說還真讓你說對了,還就是多你一個人。你看看我現在的生意,今年怎麼能和去年比,再這樣下去,我的生意都快沒辦法做了。她仍然不依不饒,說我就在這做,先不拿工錢怎麼樣,又死皮賴臉地說蔡老闆,我白給你干還不行。

我實在有些受不了這種糾纏,臉色難看地說:

「我說不行,就是不行。」

她怏怏地去了,隔了沒幾天,又來了,說是到處都找不到活干。這次又是老一套,又是死皮賴臉地糾纏著不放,我還是不理睬她。她說你蔡老闆心腸怎麼這麼硬,怎麼這麼聽不進話的。她說蔡老闆你真是鐵石心腸,好吧,我老實告訴你,我也不是真的沒地方去,我是喜歡你蔡老闆這地方,我是喜歡你蔡老闆這個人。我喜歡你,才跑來求你的。還是那句話,我在你這白乾還不行,你真要我白乾的話,我保證一分錢都不要你的。她十分煽情地說了半天,見打動不了我,便讓自己女兒來說這事。小魚的心裡未必真願意,她母親逼著她,也沒什麼辦法,就真跑來求我了。

我板著臉對她說:「你起什麼哄?」

小魚無可奈何地說:「她非要死賴在這,我又有什麼辦法?」

我對小魚說:「你真是糊塗,我什麼人都會要,也不可能要她。」

小魚好像不太明白我為什麼這麼說。

我對她說,你怎麼不動腦子想一想,萬一她要知道我們的事情,怎麼辦。小魚說知道就知道,這丫頭好像根本就不在乎。我說你真是年輕不懂事,當然是最好不要讓她知道了。小魚撇了撇嘴,我又說,我跟你說了,不能讓她留在這,說不行,就是不行。我說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壞毛病,在這的女人,我是一個也不肯放過的,難道你不怕我按捺不住,把你媽也給睡了。

小魚的臉立刻紅了,她沒想到我會說這麼下流的話,臉上立刻不高興。但是缺心眼的人就是這樣缺心眼,臉紅,心裡不高興,她還是繼續求我。

我說:「你怎麼說也沒用,我不會要她的。」

小魚說:「我媽說她沒地方可去。」

「她沒地方可去跟我有什麼關係。」

「沒地方去,你也趕她走?」

「我當然趕她走!」

最後小魚氣鼓鼓地說:「反正我就不讓我媽走。」

雖然我並沒有同意,小魚自作主張地把她母親留了下來。這丫頭仗著我有些寵她,竟然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就這麼做了,就這麼自作主張了。她母親知道我是堅決不想要她的,就拚命做事,盡量躲著我,不在我眼皮底下轉悠。她還拚命討好其他的女孩,主動為她們做事,幫她們洗衣服,做她們的老媽子,結果她們得了些好處,嘗到了些甜頭,都站出來為她說話。

說老實話,我真是不太明白,為什麼這女人非要死賴在我這裡。說老實話,在一開始,我真有些討厭她。我嫌她的話太多,嗓門太大,或許是當了多年婦女隊長的緣故,稍稍有一點機會,她就倚老賣老,立刻自作聰明起來,立刻忘了自己是誰,立刻說個沒完。當然,我更怕她知道了我和她女兒的事情,怕因此會生出什麼意外來。這畢竟不是什麼能見人的事情。不管怎麼說,與小魚的關係,已經打破了我老四的遊戲規則。我說過自己不願意跟那些太年輕的女孩發生糾葛,女孩太小了,會有許多預想不到的麻煩。小魚這時候才十八歲,實在是太嫩了一些,她母親一旦明白事情真相,絕不會放過我。

但是,按照目前的情形,一切都似乎風平浪靜,我想這女人大約已經什麼都知道了,已經默認了我和她女兒的關係。既然如此,我也就沒什麼可擔心的。我並不知道,這小魚丫頭其實是瞞得密不透風。我並不知道,這女人其實是什麼都不知道,仍然還蒙在鼓裡。她只是隱隱地知道,我和店裡其他的女人有些不清不楚。僅僅是憑女人的直覺,她就知道我是個愛佔便宜愛吃豆腐的傢伙,因此只要是和我單獨在一起,這個已經五十歲的女人,竟然會像小姑娘一樣忸怩作態。她顯然也不是那種安分的女人,有時和她調笑幾句,立刻十分勇敢地應戰,一下子就把農村婦女隊長的本性全露出來了,反倒讓我下不了台。

小魚這母親是個比女兒更笨手笨腳的人,整天出錯,整天闖禍,有一次,竟然把菜潑翻在客人身上。我幾次要攆她走,不知一次暗示丁香想辦法炒她魷魚。說老實話,在內心深處,我就一直沒想要過她。沒見過像這樣笨的女人,而且越是笨,越是喜歡逞能搶著做事,做又做不好。幾天以後,她又把一個煨好的砂鍋給打壞了,還差點燙到自己,嚇得女孩亂作一團。於是我板起臉熊了她一頓,堅決要攆她走。我說你跟丁香把賬結一下,不到一個月也算你一個月,錢我不會少你一分,但是明天一定要給我走人。

第二天一早,天還沒有亮,我還沒有起床,迷迷糊糊地就聽見外面有人喊:

「蔡老闆,蔡老闆!」

我聽出來是她,還想再睡一會,故意不理她。她有一聲無一聲地喊著,喊了幾聲,人走了,過了不一會,又跑過來。她就是這樣,沒完沒了,我沒辦法,只好跳出被窩,開門讓她進來。

我氣鼓鼓地說:「這麼一大早,你跑來幹什麼?」

幸好我從來不留女孩在這過夜的,要不然她這麼一大早趕過來,正好把小魚堵在被窩裡。那時候我要幹壞事,總是先用自行車把女孩馱來,完事後再用自行車將女孩送走。我這一輩子,身邊除了阿妍,換了別的女人就睡不踏實。不管是誰,事情只要一結束,我就會立刻毫不猶豫地將她們打發走。當然,不願意留女孩過夜的另外一個原因,是我這人不喜歡睡懶覺,這也是自小就養成的習慣,我天天早晨都要起來去公園打太極拳。

我怎麼也不會想到小魚母親在這麼早就來找我,她傻傻地站在門口,我當時已經回到了被窩裡,說你要麼進來,要麼趕快走,站門口乾什麼,大清早的,把我的好夢都給吵醒了。她於是進到房間里來,隨手將門帶上,門哐的一聲,嚇我一跳,把我最後的那點困意都嚇跑了。她站在我床前看著我,然後大大咧咧地要在床沿上坐了下來,好像有很多話要說的樣子,我怕她又說個沒完,也不想再睡了,立刻坐起來穿衣服。

她剛開口喊了一聲蔡老闆,我立刻打斷她,說你千萬不要再說什麼,我現在不想聽你嘮叨。

她說:「蔡老闆,你能不能聽我說一句?」

我說:「我不要聽,你說了已經不止一句了。」

我讓她趕快跟丁香把賬結了,把賬算清楚,儘快走人。我問是不是已經結好,要是還沒好,趕快去找丁香結賬。然後我也不容她有任何說話的機會,就去附近的一家公園打拳。她憋了一肚子話沒說出來,便一路傻傻地跟著我,一直跟到公園裡,遠遠地站在一棵大樹底下看我打拳。

打完一套拳,差不多要四十多分。我繼續活動了一會拳腳,喊了幾嗓子,然後穿上衣服往回走。她立刻又跟了過來,我只當沒看見她,回到住處,已經是一身大汗,於是倒了一盆熱水,準備擦身子。這時候,她竟然推門進來了,也不管我是在幹什麼,自說自話地又嘮叨起來。她顯然不考慮自己話別人要不要聽,想不想知道,又一次說起自己的丈夫,說她丈夫天生是個好吃懶做的傢伙,別人都已經在起新房子了,而她家的房子還是破爛不堪,又說起小魚的兩個哥哥,說自己的這兩個兒子都怕老婆,然後說起了她的孫子,說孫子在學校里怎麼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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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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