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九)

第五章(九)

她說些的時候,彷彿在說別人的故事,彷彿在說另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人。救人一命,勝造十級浮屠。顯然這件事曾經給她帶來過很大快樂,因為劉瘸子從此變了一個人,人也胖了,臉上也有肉了,比過去要精神許多。這以後,劉瘸子每次看到她,眼睛里都充滿感激,那是發自內心深處的感激之情。他再也沒有來騷擾過她,就好像他們之間什麼也沒有發生過一樣,就好像只是在夢中有過一次這樣的遭遇。讓我感到吃驚的,是這女人敘述中,不知不覺流露出的一絲遺憾,遺憾劉瘸子以後竟然沒有再來找她。這件事已在她心目中埋藏了很多年,今天終於有機會,可以痛痛快快地說出來。她一邊說,一邊放肆地做動作比劃,這件事現在終於說出來了,她感到無比輕鬆。

然而這場春夢很快就煙消雲散,過於瘋狂的夢註定長不了的。小魚母親的美夢破了,我的美夢也破了。定時炸彈終於爆炸了,她終於知道了我和她女兒小魚的關係。這女人明知道我不是一個正派的男人,隱隱約約地也有些懷疑,但是事情的真相一旦敗露,她還是覺得像天塌下來一樣受不了。她那婦女隊長的母老虎脾氣立刻暴露無遺。這女人本來不在乎我和別的女人,但是一想到我是和她女兒一起睡過覺,就彷彿吃了什麼噁心的東西,立刻就作嘔要吐,立刻就從蕩婦變成了烈女。

一切來得很突然,本來什麼還好像是隔著一層薄紗,都朦朦朧朧的,突然什麼事都真相大白。好多事情就是一層薄薄的窗戶紙,非要有人捅破才好,這和店裡的那些女孩作梗分不開,大約是她們再也忍受不了她的囂張,實在看不慣她的霸道,於是聯合起來與她鬥爭。說老實話,小魚母親不僅在那方面瘋狂,恨不得天天都是過年過節,而且是個不折不扣的大醋罈子,她自恃我跟她已經關係不同一般,突然反客為主,一反原來卑躬屈節的姿態,竟然夢想著要當起這店裡的女主人來。她又成了婦女隊長,誰都敢管,對著丁香也指手劃腳,動不動還要讓別人滾蛋。

最後把事情挑明的不是別人,恰恰是她的女兒。小魚竟然也站在反對她的行列中。有一天,小魚母親又在那教訓人,小魚悻悻地對母親說:

「喂,別以為這裡就你一個人了不起!」

這母女兩個公開地吃起醋來,說著說著,母親先扇了女兒一個耳光,女兒也不示弱,還了一個。於是兩個人互相打了一通耳光,這一打一鬧,該說的話說了,不該說的話也說了,大家都叫板,都豁出去了,都撕破了臉皮。誰也占不了上風,針尖對麥芒,一個是打麥場上撒潑的野蠻村婦,一個是街頭撒野的不良少女,一個比一個凶,一個比一個更邪乎,都變成了另一個人。結果小魚母親終於從女兒話中聽明白了意思,她頓時啞了,半天沒有聲音。接下來,她失魂落魄地在那發獃,然後就當著眾人的面,當著姑娘們和客人的面,突然衝過來,惡狠狠地扇了我一個大耳光。

她不是在剛上班沒人的時候扇我,不是在後面的廚房裡扇我,她是在生意最火爆的時候,趁我出來向客人敬酒之際,衝上來,狠狠地扇了我一個大耳光。重重的一記耳光,聲音巨響,就好像晴天打了一聲雷,不光是我傻了,所有在場的人都傻了。

她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畜生,你不得好死!」

我的客人並不知道她是誰,她打得快,跑得也快,轉身跑進廚房。

我強作鎮定,把手上的那杯酒喝完。我好像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對客人笑了笑,然後就氣勢洶洶地衝進廚房。進了廚房以後,這女人已拎著一把菜刀在等著我,看到我,不是往前沖,而是往後退。我以為她會用刀劈我,後來才知道她是怕我衝過去打她。我說你發什麼神經,你竟然敢在店堂里打我的耳光,當著這麼多客人的面。她的氣焰這時候稍稍地下去了一些,一口一個畜生地罵開了,她說你真不是東西,你那歲數都可以做她爹了,我女兒是黃花閨女,就這麼被你糟蹋了,你不是人,你是畜生。她的聲音很響亮,里裡外外全聽見了。

我覺得她太過分了,太不給我面子,我說你說對了,我他媽就不是人,我就是畜生,是畜生又怎麼樣。我告訴她,如果不服氣,可以去告我,可以去派出所喊人來抓我,我老四反正是坐過牢的,破罐子破摔,什麼樣的場面沒見過。

我不是不知道自己做錯了,心裡經後悔,但是嘴上不肯服軟。再說了,這種事後悔也來不及。我知道這時候只能用更狠的話嚇唬人。她就在廚房裡沒完沒了地哭,一邊哭,一邊哭訴。我呢,只好硬著頭皮繼續掌勺做菜。姑娘都在偷偷地看熱鬧,一個個心裡說不出的痛快,小魚也在那跟著看熱鬧,這丫頭有時候就是這麼沒心沒肺。只有丁香一個人不時地在一旁提醒,讓她等一會再鬧,先把當天晚上的生意做完了再說。好不容易熬到生意結束,外面的客人付了賬走了,我便讓丁香關上大門,準備就今天的事情做個了斷。姑娘們看我鐵青著臉,立刻都有些緊張,不知道我會做出什麼過激的舉動,沒想到這時候,我的氣早已消得差不多了。

我想最好的辦法,還是給自己台階下,於是主動認錯說:

「這件事確實是我做得不好,做得不對,不過,你也太讓我丟人了。」

我從來也沒有這樣丟人過,當著客人的面,被這麼一個老女人糾纏,吃了一記那麼響亮的耳光。說老實話,一個大男人當眾出這麼大的洋相,多大的罪名也可以抵消了。

我說:「你打也打了,鬧也鬧了,還要怎麼樣?」

我也不知道事情怎麼才能算結束。我只是想,我已經認錯了,事情應該結束了。出乎我的意外的是,就在我以為已經風平浪靜的時候,她突然像老鷹一樣撲過來,在我臉上惡狠狠地抓了一把,而且狠狠地在我臉上啐了一口,然後顛來倒去地又是那幾句話:

「我們反正是沒臉做人了,你這個不要臉的畜生,你不得好死,你讓我們怎麼做人。我女兒還沒有滿十八歲,我女兒剛十八歲,你這個畜生,不要臉的畜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你是公狗。」

這時候,我只能一走了之。這時候,是畜生也好,是公狗也好,我只能狼狽逃竄。好男不和女斗,我總不至於動手打一個女流之輩。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的最大錯誤,就是不該去招惹這個瘋狂的老女人。瘋狂必定會付出瘋狂的代價。這件事在一開始就是個大錯誤,當初根本不應該答應讓這個女人留下來。開始是個錯誤,結尾當然也一定是個錯誤。現在,我只能三十六計,走為上計。在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前,我把丁香叫到身邊,讓她想方設法為我把這件事擺平。這時候,我又想到丁香了。我真是昏了頭,差一點犯了更糟糕的錯誤。我差一點就要讓這女人取代丁香的位置。這時候,我終於明白丁香的位置是不可取代的。我知道對付這種棘手的事情,沒有丁香出面不行。我知道丁香最後會擺平所有的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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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兆言新作:《我們的心多麼頑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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