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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扶著橋欄站在汪家橋的橋上,已經是第二天中午。二祥喝了那一碗半胡蘿蔔糊粥,沒再在那人家停留。走過兩個村,日頭就下了山。天暗了,二祥的肚子又餓了。二祥站在一個村子的村頭猶豫,肚子告訴他沒法再趕路,他也不能跟人家借宿,他的眼睛盯住了場院上的那個草垛。好在天沒暗村上就早見不著人,他一頭鑽進了那個草垛。這一夜倒也舒服,只是餓醒了幾次。二祥一路走來,遠看村莊,村村不見人煙;走近村莊,村村都在出殯。他這才有些明白,公安局為啥會放他出來,警察為啥也坐著凳子上崗,輪船為啥停航,村村為啥都在死人,原來天下遇上了大荒年,而且荒得沒邊沒沿,不分城市鄉村。二祥在橋上喘著看村子,汪家橋跟別的村沒有兩樣,也是沒一點生氣。他下了橋往家走,看到了一些還能認得的面孔,但這些面孔都跟木頭板一樣,沒有喜,沒有悲,沒有樂,也沒有哀,一個個都像沒看出二祥是個人,都顧自在村子的窩垛角里靠著稻草曬日頭。村上人的眼睛其實都看到了二祥,也都認出他是二祥,可沒有一個人跟他打招呼,好像二祥從來就沒離開過他們,這一年多一直與他們朝夕相處。二祥看到那一張張面孔都皮貼著骨頭,都生著一雙飢餓的眼睛,除了那一雙雙眼睛放射著飢餓的光芒外,那些臉上再沒一點屬於人的表情。二祥自己也已經體會到,儘管笑一下,哪怕是拉一拉嘴角並不需要費多少力氣,但力氣對他們來說,太寶貴太缺乏了。二祥自然也乘機省下了見面的話語和招呼,既然大家都這地步了,他何必去多此一舉呢?二祥走近他們,他在張兆庚旁邊的稻草上坐了下來。二祥用眼睛把鄰居們掃了一遍,他看到了林春娣,還有他們的兒女,二祥盯著清早看了一會兒,這小子瘦得連頭都扛不動了,臉黑得像烏龜皮,活像在哪本畫書上看到過的非洲人。二祥看到清早這張臉,心裡稍許有了一點寬慰,他想到了正中,正中要是活著,也免不了受這苦,受這種苦比死好不了多少。二祥還看到了張瑞新,還有張瑞新的老婆,還有菊芬大嫂、雯雯、盈盈和楚楚。楚楚的眼睛二祥不敢看,小丫頭餓得已經不像人,倒像是墳洞里鑽出來的鬼。二祥感覺到她肯定是活不成了,但他不能說。二祥沒看到韓秋月,也沒看到大吉、四貴、菜花和三姆媽。二祥累了,合上眼休息起來。"做做好事,把過年的米粉弄回來吧。"二祥聽到一個像從地底下傳來的聲音,睜開眼,看到張兆庚的嘴在動。二祥想,過年,現在是過年嗎?米粉,誰的米粉?"二祥,你過來。"二祥轉過頭去,像是張瑞新在叫他,二祥看了看張瑞新,張瑞新頭枕著稻草躺在那裡。二祥爬到張瑞新旁邊。張瑞新掙扎著坐了起來,他把褲筒往上拉了拉,讓二祥看他的腿。二祥看到了水蘿蔔一樣的腿,小子還挺胖的,胖肉里盈著水。張瑞新用一根手指按自己的腿,他的腿竟跟小孩玩的爛泥巴人一樣凹進去一個癟凼。那個癟凼凹進去之後再也鼓不起來。二祥問這是怎麼啦。張瑞新說,餓的,村上人有兩種病,一種是浮腫病,一種是消瘦病。浮腫病更危險,浮腫了要是再消瘦,死期就到了。他讓二祥看張兆庚,說張兆庚浮腫后已經在消瘦了。二祥說:"要是那一船米不爛掉,放到現在,好救活多少人。""老天在懲罰我們。過年一人分了八兩米粉,咱們隊一百三十二人,一共一百零五斤六兩,沒有人有力氣把米粉拿回來,今日是大年夜了,再不拿回來,村上人年初一也沒東西吃。你還有點力氣,你去把米粉拿回來吧。我走不了路了。"張瑞新一邊說一邊喘。二祥說:"今日是大年夜了?我也沒力氣,一百多斤,我一個人是拿不回來的。"張兆庚聽了,閉著眼睛在說:"行行好,去拿回來吧。""求求你們了。""行行好,積積德。"曬日頭的老老少少都在求。二祥不敢看那些眼睛,他站了起來,沒說去拿,也沒說不去拿,他離開那些曬日頭的人,朝高鎮走去。二祥不曉得喘息了幾次才走到三富的辦公室。三富究竟在鎮上,又在糧庫做事,他不像村上人那樣瘦,也不似村上人那樣黑。三富見了二祥,有一些意外,他站起來扶二祥坐下,給二祥倒了水。二祥說你別倒水,有吃的東西給我點吃的。三富就有些為難,頓了頓,從抽屜里拿出一小塊炸干油的花生餅。二祥接過餅,啃了一下沒啃動,這餅真硬。三富說他太急。二祥是太急,咬得太大,他就咬小一些,啃下來一小塊,嚼著挺香。二祥啃著花生餅說,你自己有吃就不管村上人死活了,明天年初一,他們連頓糊粥都吃不上。三富說,村上的米粉早分好了,他們不來拿怪誰。二祥說村上沒有一個人能拿動這米粉,他就是來拿這米粉的,他讓三富跟他一起把米粉抬回村裡。三富又有些為難。二祥說,你要是不跟我抬回去,村上有不少人就過不去這年,起碼是楚楚和張兆庚就過不去,三姆媽還沒見,也不曉得啥樣。三富答應跟二祥把米粉抬回村去。三富臨走又回去拿了一小袋東西放到籮里。二祥問是啥。三富說一點米糠,拿回去給娘吃。二祥說,你在糧庫,不會拿點米去?三富說糧庫早空了,剩下的一點米,連鎮上一人一天六兩都供應不了了,連公社書記都休想隨便拿到糧庫的一斤米。二祥說那你怎麼沒見瘦。三富說要說好處,能弄點米糠和麩子填填肚子。二祥和三富把米粉抬回村,天已斷暗。張瑞新讓韓秋月在食堂里點著燈分。二祥看韓秋月也不像別人那樣瘦,那樣黑。荒年餓不死火頭軍,說不定她多吃多佔村裡人的糧。聽到來了米粉,村上人一個個從床上爬了下來,拿著盆碗來分米粉。讓二祥奇怪的是有的人家全家人都來了,一人拿一樣家什。張瑞新也是他稱他的,他老婆稱她和孩子的;張兆庚跟他老婆也分著過,他的大兒子張光宗蔫頭蔫腦地拿著一個盆,他跟娘老子也分著過,還沒成人就怕讓爹娘占他的便宜。二祥在食堂里看到了三姆媽和周菜花。三姆媽和周菜花也分著過,三姆媽瘦得也沒了人樣。三富幫她稱了米粉,拿著一小袋米糠送他娘回家。二祥問周菜花四貴到哪去了。周菜花說他扔下她和孩子跑江西去了,說那裡有飯吃。菊芬倒還是把一家人團在一起過。二祥問大吉怎麼沒見。菊芬告訴他,大吉自己一個人在學校過,他一天有六兩糧供應。二祥一聽,沒想到大吉這個教書人會這麼自私,不讓自己的老婆孩子沾他的光。人到了生死存亡關頭,原形都露了出來,這時的人才是**裸的人。村裡仍舊吃食堂,一人一天只供應一兩六錢米,食堂一天吃兩次米糊湯。各家各戶又都有了鍋,自己弄些野菜、野草和樹葉煮著充饑。二祥沒有鍋,只能到菊芬那裡做。菊芬跟他說,這八兩米粉只能打點糊湯喝,要是做糰子一頓就吃光了。菊芬抓給二祥一把綠東西。二祥看是胡蘿蔔秧子。菊芬說切碎了,打在糊湯里吃,能撐飢。二祥躺到自己的床上,他想做一件事,他明天要去找大吉,他要跟他論論理。二祥走進學校,聞到了一股粥香。二祥追著香氣往裡走,粥香來自大吉的辦公室。這間辦公室現在成了大吉的書房兼宿舍。他還挺會布置,進門半間屋,放一張寫字檯辦公,生一隻煤球爐,爐子好烤火,也可以做飯。兩個書架隔出半間做睡房。二祥進去時,大吉正蹺著二郎腿坐在寫字檯前喝白粥。二祥進屋,大吉一愣,驚奇地問:"你怎麼回來了?"二祥說:"你是不是盼我死在牢里?"大吉說:"你死牢里對我有啥好處?只是沒想到,對不起,我只熬了一碗粥,沒有你吃的。"二祥有些氣,在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他沒有立即說,把兩條手臂交叉著擱在椅背上,再把下巴擱在手臂上,看著大吉喝粥,不曉得為啥,這時候,他一點都不饞大吉的粥。大吉也不管他,埋頭唏里呼嚕把粥喝光,彷彿怕二祥搶。二祥看著大吉喝完粥,看著他洗了碗,看著他坐到了椅子上,等大吉問他找他有啥事,他才開口。他之所以這樣,只是為了省點力氣,大吉一邊喝粥,他一邊說事,是很費力氣的。"白粥挺香吧?""要曉得你來,我就多熬一碗了。""你別騙鬼了,你能生這種心就不會丟下老婆孩子一個人躲到學校里。"大吉有些尷尬。"你是咱汪家最有學問的人,公公、爹爹都誇你最有出息,你的學問原來是狗屎,連狗屎都不如,你連狗都不如,狗都不會丟下自己生的小狗崽不管。""我也是沒有辦法。我每天還要上課,我要跟他們在一起過,我早就餓死了。""楚楚是不是你生的?你日出的孩子不管,你不會把那東西射壁上,當初愜意了,如今有苦你不管了,你的心是鐵做的嗎?"大吉任二祥罵,一聲不吭。"一個人要有良心,你自己日日有粥喝,她們連米湯都喝不上,你這粥喝得有味道嗎?天地良心啊,老天爺怎麼看不到你這樣的狠心人!"二祥說完就走進大吉住的地方,他想找他的米。大吉急了,趕緊跑進來。二祥已經找到了那個米袋,裡面有兩斤米,他拿著就往外走。大吉撲上來搶,抓著米袋子不放。"二祥你放開,我就這二斤米了,過兩天我再買了米,我給她們送一些去。""不行。""你都拿走了,我不是也要餓死嗎?""那也得分一半。"大吉的手就軟下來。二祥拿過一隻碗,從米袋裡挖出一碗米給大吉放桌上,拿著米袋就走。"不止一斤!"大吉在後面說,"你他媽不要從中揩油!"中晝大吉躺在床上睏覺,他聽到有人走進屋。他問是誰,進來的人沒有理他。大吉下床走出來,見跨進門的是菊芬。大吉警惕地問:"你來做啥?"菊芬從胸脯里拿出米袋子,把米袋放到大吉的寫字檯上,說:"二祥不懂事,你要教書,你不能餓,米留著你吃吧。"大吉有些內疚,他以為她也是來搶米的。他走過去拿起米袋給菊芬,說:"不是二祥來要的,是我讓他捎回去的,我這裡還有米,你拿回去熬點米湯給楚楚喝吧。"菊芬想哭,可她眼睛里已經流不出眼淚,她說:"楚楚太小,她怕是熬不過去了。"大吉有些感觸,說:"你就快點回去熬點粥給她吃吧。"菊芬把米袋塞進胸脯里,這年代,女人們早都沒了胸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