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41

二祥倚靠著欄杆立在汪家橋上,他望著橋南無盡的大路一片茫然。寒風吹得他乾癟而沒有一點潤澤的臉皮發紫發烏,鼓起一粒粒雞皮疙瘩,清水鼻涕穿過密密匝匝的胡茬緩緩掛下來,隨風一絲一絲向橋下的河面飄去,他顧不得理它。二祥在犯愁,愁得他拿不定主意。家裡的米粉,打糊湯喝也已經喝光了,夜裡他琢磨半夜,想來想去還不如在那裡面好。雖然是管制,雖然沒有自由,雖然挨訓挨打是家常便飯,雖然裡面也吃不飽,但裡面一天兩頓粥是保證的。這就比在外面要強得多,他決意再回去,要求他們把他重新關起來。他寧可不要這自由,他真正體會到,沒有吃比沒有自由要痛苦得多。二祥走到橋上就犯了愁,他感到自己再沒有力量走回那地方。他還擔憂,就算拚死走到了,萬一他們不讓他回去怎麼辦?要是不讓再回去,怕是要死在回來的路上了。看著這沒有盡頭的路,二祥著實為難,他只能怨路,為啥要這麼長;他也怨村,為啥離那裡要這麼遠。二祥作出這決定,沒有跟誰商量。回來這幾天,他已經看明白了,這世上已沒了人情。夫妻不再是夫妻,父母也不再像父母,兒女也不再像兒女,兄弟也不再像兄弟。連男女之間都沒了那件事,沒有男婚女嫁,沒有生兒育女。活著的人一天到晚只有一個念頭,渴望有一口稀粥喝,不敢奢望米飯、饅頭和餅子。誰還有心思來跟他商量這種事。二祥在橋上猶豫來猶豫去,猶豫到最後決定還是跟家裡人商量一下好,不能盲目冒這險。他想到三富,他是工作同志,曉得的事情多,主要的還是他沒像村裡人那樣挨餓,又是自己的弟弟,他還是會跟他拿主意的。二祥在糧庫沒找著三富,又上他家。三富在家裡。二祥敲了半天門,腳跟都站酸了,三富才開門。三富見是二祥,沒有高興,也沒有不高興,那年月,人的七情六慾統統合併成一欲,就只有食慾。二祥剛坐下,見肖玉貞從裡屋閃出來,二祥看到了肖玉貞的臉,瘦也是瘦了一些,米糠和麩皮還是能養人的,她比村上的人有人樣,弄不好他們養足了精神還能做那事。但她的臉不好看,她把對二祥的討厭毫不掩飾地露到臉上。二祥沒精神理會她,心想,你越是這樣,我還越是臉皮厚,今日我就不走了,非吃你一頓不可。你們不吃我也不吃,只要你們吃我就自己動手吃。還是三富聰明,他急忙問二祥找他有啥事。二祥卻故意說話給肖玉貞聽,他說,家裡一粒米都沒有了,餓得實在難受,到你這裡來找點東西吃,管糧庫的總不會沒有吃的。肖玉貞也不客氣,說,他二伯,你是坐監牢坐糊塗了,如今天下荒年,連中央的大幹部都在吃菜餅子,別說管糧庫的,連糧庫里的老鼠都餓死了。二祥說,我也用不著你們招待,你們吃啥我就吃啥。肖玉貞氣得一扭屁股進了裡屋。三富站起來,輕手輕腳走到房門口朝里看了看,輕手輕腳走進了灶間,一會兒又輕手輕腳回來,他悄悄地塞給二祥一塊硬硬的東西。二祥一看,是一塊炸完油的豆餅。三富讓二祥把豆餅藏衣服里。二祥一邊藏一邊悄聲問,這東西能吃?三富點點頭。二祥說,過去說吃豆餅拉不出屎。三富說如今不同了,這是精飼料。二祥說我們都成豬了,其實現在連豬都不如。三富用手指指裡屋,讓二祥趕快離開。二祥說他還有事。三富問他啥事。二祥就把他的打算說了一遍。三富一聽,說二祥想好事,政府管不了犯人的口糧才放的犯人,既然放了就沒有再讓你回去的道理。二祥問,求他們也沒用?三富說求也沒用。二祥說只有等死了。三富說餓不一定就會死,再說不是還有一兩六錢一天嘛。二祥說食堂里燒的糊湯跟牛鼻子里的水一個樣。三富說,到春天就好了,到了春天就有紅花草可以吃,挖野菜也能吃飽,只要有東西吃就餓不死。二祥說,只怕是熬不到春天。二祥和三富說到這裡都沒了話。吃完了分的那八兩米粉,二祥就沒再到菊芬那裡用鍋,他再沒有啥要用鍋燒,他全靠食堂一天兩頓糊湯維持,糊湯一頓只有兩勺。菊芬倒是每天熬一點米湯,把食堂打回來的糊湯摻在一起,讓楚楚、盈盈、雯雯多喝一碗,每頓喝的時候還要讓她們惦念她們爹爹,說是爹爹硬省下來給她們喝的。只是楚楚的臉色依舊一日比一日難看,而且她的腿和肚子一點一點在腫起來。那天雯雯來叫二祥。雯雯都十八歲了,可乾瘦得像個小姑娘。二祥問雯雯叫他有啥事,雯雯悄悄地告訴他,她媽叫他到隊里的牛圈屋去。二祥問到牛圈屋去做啥。雯雯說她媽在牛圈裡發現前年的陳稻草上稻子沒打幹凈,上面有稻穗。二祥跟雯雯來到牛圈屋,菊芬已打開一捆稻草在找稻穗,裡面真有不少沒打凈的稻穗。二祥就跟她們一起找。菊芬說,這稻子可以放在鍋里炒米花吃。一直找到喝下晝糊湯的時候,他們一人都找到了有二兩多稻子。喝了食堂的糊湯后,菊芬就把找來的稻子倒鍋里炒,一會兒,稻粒在鍋里噼里啪啦爆響,一共爆了有半簸箕。菊芬就分給她們吃,雯雯給二祥送去了一升,說明天再去找。二祥吃著帶皮的米花,還是挺香,一晚上就再不覺得餓。牛圈屋成為二祥和菊芬一家的天堂,他們堅守秘密,他們每天都投入牛圈屋裡的戰鬥,每一個稻穗都是他們搜索的敵人,每找到一個稻穗,比抓到一個敵人還要快活。他們就生活在這樣一種充滿希望內容充實的日子裡。他們正在找稻子,盈盈來叫菊芬,說楚楚在喊著要吃粥。二祥跟著菊芬一起回到屋裡。楚楚的肚子脹得像鼓,她不停地在喊,娘,娘,我要吃白粥,我要吃米花,碗櫥里有白粥,你快拿給我吃。菊芬摟著楚楚,說楚楚,娘給你燒白粥,給你炒米花。楚楚說,娘,你快燒,我要吃,我要吃。二祥看楚楚的臉烏里發青,青里發黑。菊芬讓雯雯把碗櫥里剩的大半碗米湯熱一熱。菊芬一直摟著楚楚,楚楚的喊聲越來越小。雯雯熱好米湯端來,楚楚已不能喝,菊芬拿調羹喂她,喂到第五口,楚楚的頭就歪到了一邊。菊芬沒有放聲哭,只是流下了幾點枯瘦的眼淚。孩子太可憐了,臨死她都沒能想到要吃白米飯吃白面饅頭,只想要吃白粥,她或許已經記不得白米飯饅頭是啥東西了。楚楚死的時候,張兆庚也咽了氣。張兆庚餓得下不了床,他仍沒有忘他的地契。田地早就入了社,後來成立了人民公社,一切土地都歸集體所有。張兆庚仍不死心,他一直說,這些田都是他用血汗錢買下的,早晚一天會還他的。他在死之前,把那些地契都找了出來,把已經不跟他一起過的光宗和清早叫到跟前,他沒叫女兒,女兒早晚是人家的人。張兆庚把一張一張地契都交待給他們,說這些田都是他買下的,到時候一旦要分田,一定要把這些田要回來。光宗卻說,你自己留著吧。林春娣罵兒子孽障,爹爹病成這個樣了,還要氣他。倒是清早把這些地契都收了起來。張兆庚笑了,笑完就死了。楚楚是張兆庚埋了以後再埋的。林春娣一個一個請求,也求了二祥,讓他們做做好事,把張兆庚埋了。二祥就拉著張兆庚的兒子光宗,還有張瑞新六個人一起去給張兆庚挖坑。挖著挖著,張瑞新身子一歪,鐵耙就掉到二祥的頭上,二祥的頭嗡地一響,歪倒在田裡。二祥爬起來摘了氈帽摸頭,摸來摸去沒摸到血。二祥和張瑞新都拉了拉嘴角,他們都沒有說話,可心裡都曉得對方要說啥,要是在過去,這一鐵耙下來,二祥的腦袋早兩半了。幸虧沒有力氣,幸虧戴了氈帽。林春娣花十六塊錢給張兆庚買了口棺材。挖好坑,他們當天就抬去埋。張兆庚的女兒倒是十分孝順,這麼沒有力氣,她還是不停地在哭。二祥他們見不得這傷心,勒緊褲腰帶,立即抬張兆庚去埋。他們第五次歇氣后,再抬起棺材,剛抬空要撤子孫凳,棺材啪地斷了,張兆庚從棺材里掉了出來。林春娣和女兒放聲大哭。張兆庚的女兒哭道:"我苦命的爹爹啊,你怎麼這麼命苦啊,一輩子受苦沒過到一天好日子,十六塊的棺材還斷了啊……"村上人早都沒了眼淚,也已經不會哭笑,但聽了張兆庚女兒的哭聲,不少人還是流下了幾滴清清的淚。埋了張兆庚,二祥再沒一點力氣,他本來是想幫菊芬埋楚楚的,可是他實在無能為力了。大吉聞訊回了家,他看著死去的楚楚,哭了。大吉來找二祥,讓他幫忙埋楚楚。二祥說,我讓張瑞新砸了一鐵耙,又幫張兆庚修棺材,已經沒一點力氣了,孩子是讓你活活餓死的,你自己埋吧。正中不也是我自己埋的嘛。讓大吉埋楚楚,實際是對大吉一種懲罰。讓一個人把自己親生的骨肉埋到地下,那是一種摧殘和折磨。飢餓雖然讓人喪失了許多情感,但人沒有死之前,那一顆心在跳動,血管里流淌的依然是熱的血。大吉挖著埋楚楚的坑,如同給自己挖掘墓穴。大吉埋完楚楚的第二天,抱著鋪蓋回了家。天黑以後,大吉又回了一趟學校,回家的時候,肩上背著一隻米袋子,米袋子里有米,村上人沒有誰看見,他們早都鑽被窩裡開始熬夜。菊芬接過米袋子時,曉得了它的分量,少說有十斤。十斤米在那一年的隆冬,是一筆多大的財富。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黃國榮《鄉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