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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祥醒來那會兒,並沒覺得病了,當他想撐著床板坐起來的時候,才曉得病了。
他的頭裂開來地痛,天在轉,地在旋,渾身在抖。他坐不住,一仰身子仍舊躺下。
躺下也不行,一閉上眼睛,眼睛里一會兒紅,一會兒綠,一會兒黃。他的身子輕得像一朵雲,像一隻鳥,他從床上升起來了,飛上了天。
天黃了,天紅了,天又綠了。二祥把被子緊緊地裹在身上,他還是冷,冷得在床上抖,抖得床吱吱嘎嘎響。
他感到了嘴裡的苦味,他想喝水,可沒有人給他拿,他想喊人,可他不曉得該喊誰,這屋裡只有他自己,喊誰誰都聽不到。
二祥曉得自己在發燒,燒得渾身像炭火。他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意識,他跟自己說,我要死了,真的要死了,要去見爹爹,見自己的親娘了。
儘管日子苦,儘管他餓得只剩皮包骨頭,可他不想死,他不願意死,他心裡有一個願望,他想他這一輩子一直沒過上暢快的舒服日子,他一定要過上這暢快舒服日子,他相信這日子一定會有的,一定在等著他,他要過不上,這輩子就算白活了,好不容易來一趟人世間,不能這樣白活。
二祥在心裡給自己鼓勁,身子還是止不住地抖。二祥覺得不能這樣等著燒死,他咬著牙把被子裹到身上,他爬起來走到水缸邊,咕嘟咕嘟喝了兩碗生水,回到床上抖得卻更厲害。
菊芬端著盆到食堂打全家人的糊湯,韓秋月給她打飯以後順便跟菊芬說,痴二祥上晝沒來打糊湯,到這回也沒來打,往常他總是搶著頭一個打,會不會死床上了?
韓秋月說得菊芬心裡一抖。菊芬把糊湯端回家,對雯雯說,雯雯去看看你大叔,他們說他兩頓沒到食堂打糊湯了,會不會病了?
除了食堂打來的糊湯,菊芬還熬了米湯,她正在米湯里給大吉瀝干一些的米粥,每回她都是這樣,先給大吉瀝一碗乾的,她和孩子喝稀的。
雯雯急急回來,進門就說不好了,大叔病得昏過去了。大吉和菊芬一起去了二祥的房裡。
菊芬伸手摸二祥的額頭,立即被燙了回來。她回去舀了一碗米湯,端過來讓大吉喂他喝。
二祥迷迷糊糊,但他曉得喝米湯,一會兒就把一碗米湯喝了下去。家裡沒有葯,村上也沒有醫生,醫院裡也沒有人去看病。
喂完米湯,大吉說讓他躺著再說。吃過晚飯,菊芬又過來看二祥,二祥醒著。
菊芬問他還想不想喝米湯。二祥說想。菊芬又給他舀一碗米湯讓他喝了。
二祥說,大嫂,我要死了。菊芬說,別瞎說,你不會死的,你只是瘦一點,沒得浮腫病,比村上的人精神得多。
好好躺著就行。菊芬跟大吉說,二祥會不會是嚇掉魂了,給張兆庚挖坑,他讓張瑞新鋤了一鐵耙,抬棺材,棺材又斷了。
大吉說,嚇著了有啥辦法?菊芬說,要真是嚇著了,該給他叫魂。大吉說,你給他叫叫吧。
菊芬說,我不好給他叫,我跟他是同輩,要讓三姆媽來叫。大吉說,三姆媽能有力氣叫嗎?
菊芬說,沒力氣叫也得勸她叫。三富總斷不了給她拿米糠和麩皮來吃,她這點力氣應該是有的,總不能見死不救。
大吉和菊芬就一起去叫三姆媽。三姆媽原先一個人獨自住在三富的樓上,後來爬不動樓梯,就從樓上搬下來,和雯雯盈盈面對面兩張床住樓下。
大吉和菊芬一進門就聽到三姆媽在哎呀哎呀地哼哼,說脹死了。大吉問她是怎麼啦。
她說吃了那些糠餅子屙不出屎,有五天沒出恭了。菊芬問,你現在想不想屙?
三姆媽說,想屙,都堵在那裡,我快憋死了。菊芬說,想屙現在就屙,我幫你摳。
大吉扶三姆媽下床,菊芬從灶膛里扒些草木灰,倒在地上,再拿一張長凳,幫三姆媽褪下褲子,叫她坐凳子上屙。
三姆媽見有人來幫她,哼哼得更厲害了。她一邊坐凳子上用力,一邊用哼哼來助力。
菊芬看到那些堵在那裡的東西。菊芬去找來了一隻小調羹,伸進去幫她摳。
這種事也只有菊芬能做。在菊芬的幫助下,三姆媽積極配合,直腸里的那些栗子一樣的硬東西,一粒一粒掏了出來,打開了前面的通道,後面的運行就順暢了一些。
等到三姆媽那一連串機關炮似的臭屁放出來時,地上灰堆里的那些栗子一樣的東西差不多有一小臉盆。
三姆媽長長的一聲哎呀,宣告她的痛苦告一段落。菊芬把三姆媽扶到床上,給她提出幫二祥叫魂的事。
三姆媽想到菊芬這樣服侍她,不能卻這情面。三姆媽答應喘口氣去試試。
三姆媽答應了,卻遇到了另一個問題,叫魂需要一隻雞蛋,沒有雞蛋就沒法叫魂,也沒法驗證是不是嚇著了。
叫魂的人一邊叫著被叫人的名字,一邊要在灶堂門口的門磚上不停地豎雞蛋,被叫的人真要是嚇著了,而且又被叫回了魂,那雞蛋會呼地在門磚上立住。
假如雞蛋豎在灶門磚的外面,被叫人的魂是嚇丟在外面;假如雞蛋豎在了灶門磚的裡面,被叫人的魂是嚇丟在了家裡。
這年頭上哪去弄雞蛋呢?大吉說沒辦法,街上商店也沒有雞蛋賣。菊芬想到了,春林家有雞蛋。
全村一百幾十戶人家,一百幾十對夫妻,餓得連話都說不動,女人的月經都上了天,別說生孩子,連房事都絕了。
姚水娟居然懷了孕,而且把孩子生了下來,雖然孩子只有三斤,可活下來了。
為了給姚水娟做月子,春林專門養了一隻母雞。村上人背後都說,春林準是偷稻種吃了,村上三個隊的種子倉庫的鑰匙都他一個人拿著。
要不他們怎麼還會行房事,怎麼還會懷孩子?菊芬來到春林家門口,聽到屋裡有磨米的聲音。
菊芬輕輕地敲了門,磨的聲音戛然而止,屋裡再沒聲響。菊芬再敲門,裡面沒回應。
菊芬就在門外懇求,把二祥病了想借一隻雞蛋給他叫魂的事說了一遍。
等了一會兒,門開了一條縫,姚水娟探出一個頭來,塞給菊芬一隻雞蛋。
菊芬千恩萬謝,姚水娟客氣了幾句就關上了門。菊芬只顧沉浸在借到雞蛋的喜悅之中,沒再去想姚水娟家為何有磨聲,姚水娟為何不答應她,又為何這麼痛快地借給她一隻雞蛋。
善良人的心總是善良的,不願往歪里想別人。菊芬一點沒把自己遇到的事放心裡,更沒有向別人講起這事。
她回到家就去叫三姆媽起來,攙著她一起去給二祥叫魂。三姆媽坐到二祥灶窩裡,點亮一盞油燈,拿著那隻雞蛋在灶門磚上叫起來。
"二祥啊,你別怕啊,二祥啊,你快回來吧……"三姆媽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
菊芬則躲在堂屋裡不敢偷看,這事講究的就是一個心誠。三姆媽叫著叫著,那個雞蛋居然真的在又平又光的灶門磚上豎起來了,豎在灶門磚的外面,二祥的魂是嚇丟在了外面。
菊芬把二祥被張瑞新鐵耙砸著頭的事告訴了三姆媽。三姆媽說阿彌陀佛。
她關照菊芬,把雞蛋煮給二祥吃,想法給祖宗燒點紙。二祥接過菊芬送來的那隻雞蛋,他以為在做夢,咬咬舌頭,痛,他還是不敢信。
捧在手裡的雞蛋讓他感到了它的溫熱,也讓他聞到了雞蛋的香味,他心裡感覺捧著了自己的命。
菊芬一走,二祥立即把雞蛋剝開吃了。二祥立即就陷入了無邊的後悔。
他後悔吃得太快,沒能好好品嘗雞蛋的美味,他差不多是一口吞下去的,雞蛋僅僅只在嘴裡過了一下,連蛋黃的香味都沒能留下,他只好反覆地咂嘴,努力回味品咂。
二祥躺了三天,居然退了燒,活了下來。人活了下來,身子卻虧大了,兩個眼睛凹了進去,像兩個黑洞洞的窟窿,看著讓人害怕。
二祥起來了,他先去看了三姆媽,謝三姆媽給他叫魂。三姆媽雖然有三富拿來的米糠和麩皮充餓,可她畢竟年紀大一些,臉色很難看,而且臉有些浮腫。
二祥沒說啥,只是看了看三姆媽就出來了。二祥出來就看見弟媳婦周菜花和兒子躍進坐在門口,躍進人小,瘦得也是扛不動頭。
二祥一看到躍進,立即想到楚楚。這也是汪家的一條血脈,四貴這狗日的,只顧自己的命走了,扔下老婆孩子不管,這狗日的良心也讓狗吃了。
二祥看看他們娘倆,啥也沒有說,周菜花也沒說啥,這是一個無話的年月。
二祥在食堂看了三天才弄明白韓秋月為啥不像別人那樣瘦。每次打了糊湯,二祥捧著個碗就蹲在灶前把它喝完,喝完了也不走。
他不走韓秋月也不再打一勺給他,二祥也不要,他只是默不做聲地蹲在那裡。
韓秋月也不管他蹲在那裡想啥,她做她的事。等全隊人都打完糊湯之後,她才喝她的糊湯。
糊湯每次都不會正合適,一般總是要多一點。韓秋月很光明磊落,她不多佔剩下的糊湯,總是把剩下的糊湯舀到一隻盆里,鎖到柜子里,到下頓再倒到鍋里一起重燒。
但她吃鍋底。別人喝的糊湯都跟牛鼻子里的水一樣稀,鍋底卻不同了,它是一層厚厚的軟鍋巴,跟米糕差不多。
韓秋月吃得很巧妙,她不把鍋底鏟到碗里一起吃,而是直接用鍋鏟鏟一點吃一點,不驚不乍,不聲不響,別人看著,她是在鏟鍋底刷鍋,這是炊事員份內的工作,其實她每次都是在這個時候飽食。
糊湯的鍋底名堂大了,想要多吃,多燒兩把草,少用鍋鏟攪。這麼一隻大鍋的鍋底,剷出來,兩大碗都盛不下。
她怎麼會餓呢?怎麼會瘦呢?第三天,當韓秋月在吃鍋底的時候,二祥走到了她跟前。
韓秋月沒理他,依舊不急不忙地鏟一點吃一點,她以為二祥是想跟她要鍋底吃。
二祥開了口:"韓秋月,我曉得你一直恨我,你恨我我也要求你件事,四貴的兒子躍進餓得扛不動頭了,再不讓他吃飽,他也要跟楚楚一樣餓死,你行行好,把鍋底勻一點給他吃,他是汪家的一條根,我求求你。
"韓秋月仍舊不緊不慢地吃著,她一邊吃一邊說:"我吃這點鍋底你看到了,別人偷吃稻種你看不見,你跟春林不是把兄弟嗎?
你去求求他,他說不定會給你一袋子米呢。"二祥說:"你別拿我開玩笑了,我餓死也就算了,可這孩子太小,四貴又不在家,你做做好事,救救他吧。
"韓秋月還在吃,她說:"我不跟你開玩笑,天黑以後,你到春林家聽一聽就曉得我是不是跟你開玩笑。
"二祥說:"他要是真偷吃稻種,給我我也不能要。這種喪天良的事不是人做的。
"韓秋月看了看二祥,彎腰從鍋里鏟起來一塊鍋底,把鍋鏟伸到二祥面前說:"我這是看孩子可憐。
"二祥伸手把鍋鏟上的鍋底拿下來,那年月根本想不到乾淨和髒的問題。
二祥把鍋底捧在手心裡,再一次謝了韓秋月。韓秋月說:"那裡面還真能教育人,坐一年牢,人變得懂事了。
"躍進貪婪地吃著鍋底,二祥看著他吃,自己的唾沫止不住一口一口往肚裡咽。
躍進吃完后,二祥問他好吃不好吃。躍進說好吃,還要吃。二祥說,這東西家裡沒有,只有食堂的鍋里有,以後每頓喝完糊湯后,就到食堂的灶台前坐著,不要離開,燒飯的韓阿姆會給你吃的,曉得NFA21。
躍進點點頭。二祥又關照周菜花,到時候監督躍進去。周菜花感激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