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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風再綠江南大地,彷彿做了見不得人的事,有些羞羞答答遲遲疑疑。殘冬便一意孤行,變本加厲,囂張肆虐,蹂躪人間。進了四月,或許是這塊土地上的人的寬容和忠厚感動了她,她才將春的景象轟轟烈烈火焰般燒遍大地。小麥滾起一層層綠浪,油菜花開始瘋狂地熱戀,路邊的小草也在盡情地歌唱。飢餓中的人們感受到了春天的溫暖,但仍然經受著青黃不接的煎熬,不過土地中的綠色已經為活著的人們尋求生存提供了寬廣的源泉,人們往嘴裡填進各種綠色,重新探索開拓自然界可供人享用的物質,儘管有的草苦澀,有的樹葉讓人止不住腹瀉,有的東西把人的嘴唇毒腫得像棉褲腰,有的差一點奪走人的性命,但人又一次發現了許多可延續生命的東西。二祥在一級健康食堂穩固了自己的生命,他沒有升級,他自己也感覺到皮膚和骨頭之間長出了許多新肉。健康食堂的醫生並沒有給他吃啥葯,讓他長肉的是每天那六兩糧食,加上孝順的盈盈和躍進,他們每頓都會把自己盆子里的米飯或者白粥挖兩調羹給二祥。這倒不是二祥硬要他們這樣做,但也不能說他沒要求他們這樣做。事情是盈盈開始的。二祥給盈盈和躍進打來飯,盈盈說肚子不舒服,吃不了這麼多。二祥說吃不了就挖兩調羹給他。盈盈就挖了兩調羹米飯給二祥。二祥不曉得這時為啥要用眼睛盯住躍進,而且堅持到讓躍進看見。聰明的躍進就也挖兩調羹給二伯,儘管挖得不是那麼情願,調羹挖得也沒有盈盈那麼滿,聰明的躍進還是挖了。二祥就非常高興。健康食堂不分人大人小,每人一律都是六兩,所以,兩個孩子把自己的米飯和粥挖給二祥,二祥心裡是完全接受的,他覺得這是可以和應該的,他們畢竟是孩子嘛。有了那一次,每次二祥給他們打來飯,他就會習慣地拿眼睛看盈盈和躍進,盈盈和躍進就繼續給二祥挖,二祥心裡就繼續高興。當然二祥高興了還帶他們倆到外面玩,順便挖一些野蔥和好吃的野菜,到食堂要一點鹽和醬油拌著做菜吃。盈盈和躍進的臉,也一點點變白,腮上也一點點有了肉。醫生不給他們看啥病,但每天都還是要到各個住處轉一遍,醫生來轉的時候還常常跟著食堂的一些幹部,他們不檢查病,倒是要看一看每一個人的臉。看到不是因為浮腫而明顯變胖變紅的臉,醫生就會朝食堂幹部點一點頭。醫生一點頭,食堂幹部就會對這個人發出命令,說他已經基本恢復健康,明天或者後天就可以回家了。這個人明天或者後天就得離開健康食堂。其實誰都不願離開這裡,傻瓜都曉得,回去又得挨餓。食堂幹部就鼓勵大家,說現如今,村裡的日子也好過一些了,每人供應三兩六錢了,另外地里的紅花草、胡蘿蔔都好吃了。食堂幹部這麼說,大家還是不願離開。願不願意是你個人的自由,讓不讓你留是食堂幹部的權力,真到了食堂幹部要你走的時候,你一點辦法都沒有,不走也得走,因為食堂除了你的名,你就再打不到飯了。二祥感覺到自己的皮和骨頭之間長出了肉之後,心裡就擔上了這心事。他在被窩裡把自己周身摸了一遍之後,他的心事就更重了,身上確確實實長出了許多肉。下面那個一直抬不起頭來的東西,夜裡居然也會醒來豎立起來。二祥憂慮之中產生了一點機智。第二天他就神秘而又鄭重地跟盈盈和躍進說,從現在開始,你們誰也不要洗臉,每天吃過早飯後仍舊躺被窩裡,等醫生他們到屋裡轉過之後再起來。盈盈和躍進自然不明白這重大決策的目的。二祥為了萬無一失,就更進一步告訴他們利害關係,讓盈盈和躍進明白,如果叫醫生看出他們已經有力氣,醫生就會叫他們離開這裡。盈盈和躍進明白了這一點,行動就非常自覺,一點不用二祥操心。他們就再不洗臉,一吃完早飯就重新躺到被窩裡,而且還會裝樣,醫生一來,他們就立即苦著臉。二祥就更警惕自己不要嘻開嘴。這一手還真管用,同屋裡有兩個比他們瘦的就先離開了健康食堂。二祥為自己的勝利暗喜。但這一天還是來到了,健康食堂里的人越來越少了,幹部讓他們合併住的地方,這一合併就把二祥和盈盈他們的健康暴露出來,他們自己輕鬆地把門板抬了過去,抬的時候恰恰讓醫生看到了。第二天二祥就接到了離開健康食堂的通知。二祥找了幹部,說再寬限他們兩天,他一個人沒法把門板拿回家去,他要先回一趟家,讓家裡來人幫他一起把門板,連同孩子帶回去。住健康食堂的人,睡的門板和鋪蓋都是自己帶去的。食堂幹部心挺善,就寬限二祥兩天。二祥是在田裡找到菊芬的,村裡的人都在挖胡蘿蔔。菊芬她們挖得太認真,沒看到二祥。其實不是挖得太認真,而是吃得太認真。挖胡蘿蔔,隊上專門派監工看著,不允許吃,但老虎也有打盹的時候,再說餓著肚子的人,挖著水靈靈的又甜又脆的胡蘿蔔,她能忍得住嗎,刀架脖子上也是要吃的。二祥喊菊芬時,菊芬一驚,以為是監工發現了她在吃胡蘿蔔,趕緊紅著臉埋下了頭,一邊用力快速嚼碎嘴裡沒吃完的胡蘿蔔,一邊把吃剩的半截胡蘿蔔塞到褲兜里。二祥又喊了一聲,菊芬咽下胡蘿蔔抬起頭來,才發覺是二祥在喊她。菊芬先是有些難為情,她曉得自己的樣子。二祥也看到菊芬的兩個嘴角上都沾著泥,破褲子的褲管上也都是泥,地里吃胡蘿蔔沒法洗,只能往褲子上蹭,干蹭自然是不會蹭那麼乾淨,其實肚子里也有不少泥,可那時哪還顧這些。菊芬高興地說二祥胖了。二祥不高興地說食堂要讓他們回來了。菊芬說回來就回來吧,家裡糧食是不多,可吃的東西有了,餓不死了,再說盈盈還要上學,今年要考初中了。二祥就讓菊芬明天和菜花一起去幫他把門板和鋪蓋拿回來。菊芬說行。二祥問菜花怎麼沒來挖胡蘿蔔。菊芬說剛才挖到一半回家了。二祥往家走,二祥先到自己屋裡看了看,屋裡到處是灰塵蜘蛛網,他管不了這許多,直接到后樓找周菜花。周菜花的大門插著,裡面卻有男人的說話聲。二祥警惕起來。對周菜花二祥早就有了疑問。那回周菜花和菊芬一起到健康食堂看盈盈和躍進,二祥看菊芬大嫂還是那麼乾瘦,而周菜花卻怪了,她的臉上竟紅血血的,還有一些油光,比他們進健康食堂時好看多了。二祥心裡冒出過別的念頭,她吃了啥呢?後來又想可能她還是年輕。如今她插著門,在裡面跟男人說話,二祥心裡毛了。她畢竟是汪家的媳婦,四貴雖然做得不對,可你也不能這麼敗壞汪家的名聲。二祥想拿證據,他發現了門上的那個窟窿,那窟窿原來是個樹杈心,做了門,年久后,那塊心就掉了,門上留下個窟窿。這窟窿不小,有眼睛那麼大,比如今門上的貓眼還大。二祥就把眼貼到了那個窟窿上。二祥一看就傻在了那裡。男的是殺豬的許茂法。自小跟土匪一樣蠻,偷瓜摸棗,路當央屙屎,對著女人撒尿,沒有他不敢做的事。一天到晚遊手好閒,他爹爹在他身上不知打斷了多少根竹棍子。沒用,天生一副殺胚,他爹爹就把他送到屠夫王麻子那裡學殺豬。真見鬼,一幹上殺豬的事,他如魚得水,手藝玩得連王麻子都服。解放后一直在鎮上食品公司殺豬。現在沒有豬殺,就殺生產資料--牛,牛是集體財產,歸公社獸醫站統一管理,哪個生產隊的牛病了,隊里村裡沒權處理,要送到公社,由獸醫站決定是治還是殺。許茂法當了屠夫,殺了無法計數的豬狗牛羊,還是一身殺氣,跟人三句話不對就動手,打人跟殺豬一樣狠,沒有人願跟他交往。見了女人就像貓見了鮮魚,討過兩個老婆,一個也沒能留住,最長的一個也不到一年。有人說他對女人脾氣不好,也有人說他弄女人跟殺豬一樣狠,女人經忍不住。有了這些話,許茂法就再沒能討著老婆。沒老婆他也有辦法玩,過去街上有幾個暗娼,只要有錢就行。解放后,他就靠手裡的肉,鎮上還是有願用肉換肉的女人。這樣一種人,雖在村裡住著,但沒大有人理他。沒想到,四貴不在家,他把菜花勾上了。二祥見菜花兩隻手捧著根大骨頭在啃,桌上的碗里還放著一根牛骨頭,二祥在外面看過去,骨頭上面並沒有多少肉。雖然沒多少肉,二祥還是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有一兩年沒見著肉了。菜花專心致志變換著各種角度啃骨頭上的肉,任許茂法摸她的身子,許茂法得一步進一丈,摸還不算,還解了她的褲腰帶,把菜花放倒在那張小條桌上,接著就做起了那事。菜花仰在條桌上,仍只顧啃骨頭上的肉,任許茂法為所欲為。許茂法把她頂得頭耷拉到條桌邊,菜花毫不理睬,頭懸在空里也不耽誤啃骨頭。好像那身子根本就不是她的,許茂法弄的也不是她,弄還是不弄,怎麼個弄法,一切都與她毫不相關;或許她把這隻當是一種交換,他給她牛骨頭啃,她讓他弄那東西,誰也不佔便宜,誰也不吃虧。許茂法豬似的完了事,菜花的骨頭還沒有啃完,也沒有啃夠,她的褲子拖到地上,她也不管,她仍躺小條桌上,也不坐起來,繼續啃骨頭,好像有根筋讓她咬住了,挺難啃的,她根本顧不得這樣躺著舒服不舒服。二祥傻在那裡,拿不準怎麼辦好。他弄不準菜花這是在敗壞汪家的門風,還是在找活命的路。他看菜花一點也不想跟許茂法做這件事,她不是因四貴不在家,守不住身子找許茂法做這種事,她是餓得沒辦法,她是要活命,是為了啃那兩根牛骨頭。二祥想到了他夜裡去偷油菜,他認為他挖油菜不是做壞事。菜花還躺在那裡,頭也還是耷拉在條桌邊,手和嘴也還在忙著啃骨頭,褲子快要完全掉到地上了。二祥看著實在替她難受,忍不住喊了一聲:"掉下來了!"二祥的叫喊並沒有讓屋裡的人多麼驚慌和緊張,二祥在門外反倒不曉得下面該怎麼辦。菜花平平常常開了門。菜花開門的時候已經束好了褲腰帶,嘴上沾滿了油和碎牛肉。菜花很自然地問二祥怎麼回來了。二祥就把要她明天一起去拿門板的事跟她說了。菜花還是很自然地回過身來,說正好許茂法在這裡,他力氣大,讓他明天幫你一起拿門板好了。許茂法說行。二祥就對許茂法說,你狗日的力氣能白出?你明日拿了門板又要弄菜花怎麼辦,她這麼瘦,經得住你殺豬似的弄?菜花和許茂法都傻在了那裡。後來菜花還是堅持,她拿不動門板。二祥說,別欠人家的,欠了人家的總是要還的,你拿不動門板,拿鋪蓋總是行吧?菜花就不再吱聲。二祥這時聞到了牛骨頭的肉香,二祥自言自語說,這麼大骨頭,上面肉還不少,多少年沒吃了,我啃一口好不好?菜花和許茂法都不吱聲。二祥已經拿起了骨頭,他吭哧吭哧,照著肉多的地方啃了兩口就把骨頭放下了。二祥放下骨頭的時候說,還是留給躍進回來啃吧。二祥臨走出門,又回過頭來說,別忘了,明日吃了飯就去。周菜花和許茂法兩個誰也沒答他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