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母親之死
帝懋三十七年九月,我的父親在東府起兵。母親一直在教我各種事情,有時我甚至覺得她像是想把她懂得的事情全都教給我。雖然很多事我依然不明白,但仍比同齡的人懂事很多。所以,當事情發生的時候,我沒有感覺任何的意外。甚至當我的父親率著一小隊戎裝的東府禁衛衝進青芷園的時候,也一樣。我還記得那天母親坐在窗邊,涼颼颼的風從窗口撲進屋裡,母親彷彿打了個寒戰。然而丫鬟要去關窗的時候,她又止住了。她望著窗外慘白色的陽光,天空和秋日的空曠彷彿都帶著一種陰沉的涼意,後來我想,或許那是種預感。「你的外祖皇,前幾天派使者來過。」母親說,她的眼睛依然看著窗外,我猜想她也許是不想讓我看清她臉上的神情。「我去見了你父王,希望他能讓你去帝都。」頓了頓,她輕嘆了一聲:「但他不肯答應。」我早已經猜到父親的回答,所以沒有任何的失望。她又說:「可是你早晚一定會去帝都。」這已經不是第一次聽她說這樣的話了,那時我還不清楚母親何以如此肯定,但說不上為什麼,我對此深信不疑。然而這一次,母親忽然轉過身,若有所思地望著我:「也許你該遠走高飛,到一個可以隱藏身份的地方,甚至凡界——」我啞然地望著她,不知該如何回答。這個時候,聽見門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腳步,在寧靜的青芷園,顯得格外刺耳。我立刻就明白將要發生什麼事情。母親的臉上也沒有任何意外的神情,我甚至覺得,她彷彿鬆了一口氣。母親緩緩地站起來,面對著門,迎接她的丈夫。她的衣袂浮動,身形端凝,有如女神。她說:「你來了?我一直都在等你來,你終於還是來了。」父親的身子搖晃了一下,彷彿要用很大的力氣才能站穩。然後,他開始叫著母親的名字:「貞娘,貞娘,貞娘……」聲音倉惶而急促。母親沉默不語地凝視著他。我覺得那是個奇怪的場面,我的母親沉靜如古井之水,我的父親卻像秋風中的枯葉般渾身顫抖,彷彿隨時都會倒下去。後來,還是母親開口,她說:「讓慧兒出去吧,你總不能當著孩子的面做那樣的事情。」父親臉色蒼白地望著她,好像已經失去了言語的能力。母親轉向我,她說:「別恨你父王。」那是我聽到母親說的最後一句話。我沒有走得很遠,只是站在院子里等待。空氣里依然飄蕩著淡淡的香氣,陽光很亮,很刺眼,像劍一樣從銀杏樹的枝椏間穿過,照在地磚上,反射出白花花的一片,讓我依稀有種不真實的感覺。不知過了多久,我聽到哭聲從屋裡陡然爆發出來。進去的時候,僕從已經給母親換好了衣裳。她靜靜地躺在床上,看起來神情安詳,宛如熟睡。父親撲在她的床邊,死命地抓著她的衣角,他的哭聲如同野獸受傷的嗚咽,嘶啞而低弱。有兩個僕人勉力扶住他,使他不致於滑落到地上。我慢慢地走到他的身後。他轉過身,獃獃地看著我,彷彿不認識我一般。然後,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失聲痛哭:「慧兒,慧兒,你娘已經不在了……」我冷冷地看著他,說:「我知道。你已經把她殺了。」父親一驚,瞪大了眼睛張皇地看著我。然後,他更緊地拉住我,他語無倫次地說:「不是的,慧兒。我不想這麼做的,真的不想這麼做的。是你娘她自己一定要這麼做,她可以順從我的,那也沒有什麼不好,可是她一定不肯。我不想失去她,我真的不想失去她,慧兒,你一定要相信我……」我沉默了很久,然後我說:「我相信。」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的。我知道他的眼淚和悲傷都絕不是裝出來的,我也知道他對母親真切的感情。然而,我還知道,即使一切可以從頭再來,他還是會做同樣的選擇。這種洞悉的感覺,甚至比母親的死更讓我悲傷莫名。這年冬天,第一場雪下過之後,父親宣布將我許配給東府大將軍文義的兒子。曾經有過的另一份婚約,便這樣無聲無息地被遺忘了。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裡並沒有多少感覺,這一份和那一份也沒有多少不同。我知道這不過就是宿命,就像早上升起的太陽,願意也好,不願意也好,都得去面對。母親過世之後,我一直住在青芷園裡。青芷園比以前更冷清了,父親忙於他的大業,早已經忘記了他的長女,別的人也不會來,因為人們都傳說母親的鬼魂依然在這裡。我覺得這說法很可笑,卻又忍不住感到悲哀,如果可能,我倒是寧願我的母親依然在這裡。母親死後,我始終都沒有在人前流過一滴眼淚,為此東府的人視我為一個古怪和薄情的人。然而,只有我自己清楚,在我心裡那與日俱增的悲傷,和乾涸龜裂的痛楚,鈍而持久。那以後青芷園就不再種菊花了。但是秋天來臨的時候,我還是能依稀聞到一種諳熟的混合著草葉和菊花的香氣。就像母親從前常常做的那樣,我也會長久地坐在窗邊,小雪兒便會溫順地伏在我的膝上。它已經是年紀很大的貓了,但是身形卻不曾變化,依然還像剛來的時候一般大小,有時候我看著它,就會恍惚地覺得時間似乎從來就沒有流逝過。就這樣,我在青芷園度過了在東府的最後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