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下卷・第一章(2)
「好。」「還要有點無情精神。」「我保證有。」他誠懇地說。「那不一定。說容易,做起來總是難的。這個,我自己就有體會。」陳曉時看著對方笑了笑。李向南沒有否認。「沒有一個外科醫生給自己剖腹,解剖自己是很難的。很多外科醫生不給自己的親屬做手術,說明感情因素往往影響解剖的準確——那需要冷靜甚至冷酷。」他停頓了一下,「現在氣氛太輕鬆,我要先打破它。我剛才講的五層次,第一,策略層次。我們觀察一個人最直接遇到的是:他含著策略的言行,他言行的策略。向南,你今天為什麼一定要讓文敏、飛越他們陪著一起來呢?」「他們和你更熟悉些吧。」「不。還有,你一開始走進這屋,本該挨著我在這個最近的椅子上坐下,為什麼走過去坐在對面?使他們正好分坐你左右,成個半圓面對著我?這裡,你想想,都含著你自覺或不自覺的策略。你習慣被人擁簇著,你對人本能地保持距離。」「這個……」李向南看了看屋內的幾個座位,「可能是下意識吧?……你分析得對,這種意識可能已溶在血液里了。」陳曉時認真地看著他:「不,你當時多少是含著自覺意識的,你不應當迴避這一點。」李向南回想了一下剛才與文敏等人一起就座前的意識掠動,承認道:「是,覺得那樣坐顯得更自重些。」「顯得更有實力一些。」「是。」陳曉時是犀利的。「你今天來是個很誠懇的舉動,你大概會以為:這該使陳曉時感動了吧?我卻隱隱覺得:你是領著一個代表團來外交談判了。」陳曉時笑了笑,「你的誠意我十分相信,但你又是經過非常周全的策略考慮的。你對於如何對待陳曉時,如何既深入交談了又不失去什麼,是有充分考慮的。對吧?」他只能笑笑,承認是令人尷尬的。「你為什麼沒勇氣承認這一點呢?」陳曉時停頓住,「我這樣談話你能習慣嗎?」「能習慣。我承認,我事先有考慮。」「從這可以看出:你不輕易露本色,言行有比通常人多得多的策略考慮。為什麼這樣?明顯的聯繫,你是搞政治的。這裡的含義你明白吧?……如果我們更深入地研究你的策略體系,就能看到政治的、社會的、歷史的東西對你的影響了。如果透過這一層次,進而分析你制定策略的依據,你對社會的了解和掌握,就能發現更深刻的真理。如果再深入到第三層次,剖析你在怎樣的規範體系中思維和行動,譬如你的道德標準,道德形象,包括你的政治道德標準,政治道德形象,我們就能有更多的結論。最後研究你的社會化**,就能對你的心理體系有透視了。好,引言說到這兒,咱們正式開始吧。……」昨天在家中就開了一個小小的解剖會,也不舒服。好像摘了腦殼,把柔軟的腦子端到大家面前,任他們撥弄戳打。還都是自己的弟弟、妹妹、妹夫呢。把解剖的權利交給他們,也都顯出了惡。向東頭一個講,野獸般氣勢洶洶地朝他吠叫。我覺得你太缺乏現代意識。你知道現代意識有什麼嗎?首先是憂患意識,危機意識,悲劇意識,幻滅意識,文化意識,總之,是對傳統文化的徹底幻滅。應該有困惑感,迷惘感,失落感,痛苦感,反叛的精神,懷疑一切的精神。然後是主體意識,自我意識,自由意識,獨立意識,超越意識,這就是自我的覺醒。要騷動,躁動,衝動。再然後,自我覺醒外向客觀,就是變革意識,創新意識,競爭意識,批判意識,人類意識,宇宙意識,還有科學精神和民主精神。還有嶄新的時空概念。哥,你檢查一下自己,這些你有多少?你現在可能剛剛開始有些痛苦和失落感吧?剛剛有些反叛情緒吧?因為你不得志了,你才對傳統文化有了進一步的懷疑。你太落後了。汪汪汪,一條黑犬吠著,衝出農村土牆的院門撲上來嘶咬,自己躲閃,喝斥著……這個同父異母的弟弟簡直像對自己有仇恨,話說得這麼解氣。自己顯然有變革意識,似乎從無迷惘感,也並無幻滅感。對民族的危機感倒有些。這是缺乏現代意識?……向東兩三歲時,自己似乎曾很喜歡過他,每天下學都要領著他玩一玩,經常抱起他往窗台上一放,你待在這兒,啊?哥哥要走了。他嚇得伸出兩手要哭了。叫哥哥,叫聲哥哥就抱你下來。他便叫了。再叫聲好哥哥。他又乖乖地叫了。自己便得到滿足,把他抱下來,噢噢噢地舉著他到處走。過一會兒,又把他放到窗台上,重演那個遊戲。陳曉時的剖析結束了。李向南陷入沉默,聽見隔壁房間向東在和誰辯論。「對你現在的沉默,我能講講我的判斷嗎?」過了幾秒鐘,陳曉時說道,「它說明我的分析對了,是吧?」「是,你分析得很深刻。」李向南拿出煙來,慢慢整理著有些松皺的香煙,摸火,「我說不出話來,並不是因為這個。」「是因為你自己還沒能作出這樣的分析,對吧?」李向南一下停住要划火柴的手,看著陳曉時:「是,我佩服你。」承認這一點是非常難受的,但他此刻特別願意坦率談點什麼,「這是對我的激勵,我該下更大決心,寫出我的《懺悔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