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六章(2)
有什麼看的,她還不知道自己?乾瘦,憔悴,身材單薄,再打扮也是那灰樣子。平平,你鬧什麼呀。她腳底下站不住,被硬推到穿衣鏡前。只是隨便的一瞥,但目光停住了。鏡子里出現的不是自己。誰,這麼漂亮?很面熟又很面生。吃驚地直愣愣地盯視著。一片恍惚,猶如夢境。她認識,這是自己,是夏平,頭髮是剛燙的,旗袍是剛做的,後面站的是平平。是自己。她清醒了,平靜了,鏡面不再波光晃動了。穿著打扮能起這麼大作用,這是她第一次發現。這麼說,她還好看。當然,她也看出了自己的缺陷:臉色不好,人顯瘦。衣服是衣服,剝去衣服還是自己。二姐,你該練習練習出國訪問了。平平笑著說。這怎麼練習?就穿上這一身,我陪你去天壇公園,那兒每星期天都有個「英語世界」,你可以去那兒驗一驗你的英語水平。她拗不過平平。星期天上午,她又像被推著一樣跟平平來到天壇公園。封建皇帝祭天之處,自然規模巨大。佔地四千畝,是故宮的三倍。中國現存的最大壇廟建築。她們從西門進,筆直的大道,直通前面的祈年殿和圜丘壇——一千米遠處的綠蔭後殿亭掩映。大道兩旁古柏蒼蒼,濃蔭蔽天。兒童運動場陽光燦爛,土黃草青,滑梯,翹板,轉椅,鞦韆,孩子們笑鬧嬉戲著。含笑旁觀的是一對對幸福的家長。到了。平平說。幾株參天古柏布下幾畝濃蔭,蠕動著一大片喧嘈嘈的人群。越走近,嘈聲越大。最後,便被這嘈聲淹沒了。真是個英語世界。成百上千的人聚在這裡,別無他事,就是來說英語。有老年,有中年,青年最多,許多大學生。和你說,和他說,左右說,前後說,走著說,打著手勢說,翻著書說,風趣地說,認真地說,瀟洒地說,矜持地說,一圈一圈地說,兩個兩個地說,男的和男的說,女的和女的說,男的和女的說,女的和男的說,流暢地說,結巴地說,自信地說,怯懦地說,微笑含情地說,神情嚴謹地說,交換對手地說,固定對手地說。四面有不少圍觀的人,有人乾脆深入到圈裡,目不暇接地左顧右盼著。及至有人上前禮貌地用英語與之交談時,他們便臉一紅,連忙搖手。「你好。」一位戴著眼鏡的男青年上來熱情地對平平用英語說。「你好。」平平也連忙用英語回答(英語,是這個「世界」中的惟一語言)。因為嘈聲如潮,在這裡講話必須大聲。「你頭一次來嗎?」對方的英語很流利。「我來過。她是頭一次來,我姐姐。她要出國,我陪她來感受一下英語世界。」黃平平也用流利的英語回答。「您去哪個國家?」男青年轉向夏平,也許是夏平比較年長,也許是夏平穿戴漂亮,也許是她要出國,小夥子對她尊稱「您」。「噢,」夏平猝不及防,臉紅了,連忙用英語回答,「美國,加拿大。」「是攻碩士、博士嗎,自費還是公費?」「不,不,是陪我父親出國訪問。」「是什麼代表團?您英語講得很好。」「講得不好。我今天就是隨便看看。」夏平用英語窘促地答道,轉頭對平平用中文小聲道,「咱們走吧。」她已經出汗了。「好,對不起,再見。」年輕人禮貌地告別,又回頭看了平平一眼。「二姐,你怎麼了?」平平拉住夏平,「這就是讓你訓練一下嘛。」「我不行……」「什麼不行。你的英語不是挺棒嗎?比我棒多了。」「你們好,可以和你們交談嗎?」一個禮貌的、有些沙啞的聲音。英語。這是一位四十來歲的中年男性,偏瘦,個子較高,穿著簡樸,一股子謙謹的知識分子氣。「請和她交談吧,她英語好。」平平用英語答道,同時,堅決地把夏平推到前面。「您好。」看見盛裝典雅的夏平,那個男人更顯局促。他隨著平平的目光低頭看到了自己手中印有「環球出版社」字樣的筆記本,連忙用英語解釋道:「我是做編輯工作的,搞點筆譯。英語會話很差,大概很難和您對等交談。您若嫌我水平低,可以淘汰我,另換對手。」夏平一直被自己的窘促困擾著,一路上是因為自己的打扮引人注目而窘促,現在是為進入這樣的交際場合而窘促,眼下遇到一位比自己還窘促的人,倒稍稍放鬆了一些。她對這位忠厚老實的中年人頗有好感。「這裡都是水平對等的會話嗎?」她笑了笑,指著密匝匝的人群用英文問道。兩人的英語會話由此正式開始。「我發現是。人人都願意找比自己更強一些的人交談,可人人又都不願意與比自己差的人交談,所以談來談去,最後總是水平差不多的人在一起談。這就是英語世界里的對等結合律。」「對等結合律,你發現的定理?」夏平問。自己倒是適合與這位中年男**談,沒壓力,這也是相互對等吧?「這種結合律,社會生活中到處可見。最典型的就是結婚找對象。」「結婚找對象?」「都想找更好的,都不願找更差的,可結合是兩廂情願的事情,所以找來找去,最後總是對等的結合。」「對等的衡量標準是什麼呢?」夏平微笑著問道。她用認真的好奇來掩飾這個話題引起的不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