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與榮・上卷・第八章(2)
那朵紅藍兩瓣的奇花。她還活什麼勁?胡正強,讓他得意去吧。文倩嵐,讓她撐著臉,厚顏無恥地去做賢妻吧。自己就是想喝酒。接連幾天到小酒店要上兩碟菜喝酒。他又來了,一個比她小十多歲的大學畢業生,諸生華。在她身邊坐下,關心地看著她:你怎麼了,借酒澆愁,不怕喝醉?我?中國人死都不怕,還怕醉?她斜睨著眼睃著他,怪樣地笑著。我送你回去吧?不用。她揮了揮手。這位年輕人向她獻殷勤許久了,她對他不感興趣:年輕人性饑渴,想找個女人睡睡覺而已。別再喝了,明天我陪你喝,好嗎?一人不喝酒,兩人不賭錢嘛。年輕的騎士勸道。她直愣愣地看了他一會兒,垂下頭,任他扶著站起來,東搖西擺地走了。周圍的世界在跳舞。像是回到了她暫時借住下的一間單人宿舍。他扶她躺下。她要水喝,他端來,還沒喝就吐開了,哇哇的酸辣一地。年輕的騎士皺了皺眉,拿來掃帚拖布收拾了。然後扶她喝水,漱口,用溫言撫慰她,接著又用手撫慰她,她的頭髮、肩背被熨著,她暈乎乎地感受著。大概是到了後半夜,遠處,誰家的鐘冬地敲了一下,悠悠的。諸生華對她有了進一步的溫存,他擁抱著她,親吻著,呼吸也急促起來。燈早已熄了。她知覺了,推他,不要,我不要,你起開。他起身走到臉盆架旁,拿毛巾擦了擦臉,又挨著她躺下。兩個人睡了。她只記得一窗清涼的月光。那月光便入了她的夢。一個冷清透明又寂靜無聲的世界。所有的人、物都靜止不動,像舞台上的布景。她夢見到了前門,那兒有一個從未見過的大音樂廳。外觀無比華麗堂皇。要上演柴可夫斯基的音樂會。她高興極了。這不是胡正強的音樂會嗎。兩個年輕女人買了兩張退票便往裡走,她也立刻拉開錢夾拿出錢買了兩張退票。她比她們錢多,這是她一時湧上的優越感。她獨自拿著兩張票走進音樂廳。裡面卻很破陋。她沿著很陡的下坡台階往前排走著,感到一種恐懼,周圍影影綽綽,藍藍綠綠,看不分明,來到舞台前她回過身,音樂廳內找不到一個合適座位。前兩排坐著一些灰頭灰臉的人,衣衫破舊,表情呆板。有兩三個空位。她坐下了。始終沒有注意過台上,也沒聽到音樂,只關心著台下的觀眾。演出將結束時,一個男人上台報幕,下面將演唱一支頌歌,歌頌一位偉人,因為他快死了。她正奇怪,卻已散場。人呼啦呼啦往外走。外面很黑。很快人散盡,街上冷清,空無一人。她看見一個人騎著摩托,帶著一輛自行車,便叫住她。回過頭卻是林虹。她從林虹手中要過自行車來騎,車卻壞了,騎不動。她恐懼地想叫,卻變成呻吟,她醒了。你怎麼了?年輕的騎士又撫慰著她。她翻轉身緊緊摟住他啜泣了。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都是他陪著她。上公園,去影院,進飯館,入舞廳,回房間,兩人同居著。年輕的騎士如饑似渴,在她身上傾瀉著,弄得她也漸有了亢奮。身體發暖,臉頰發熱,如葡萄酒半醉,卻感到他日趨涼淡。每天來得時間短了,隔日才來了,來了三言兩語便告辭了,開始忙於學問了,後來,便杳無音信了。一打聽,他已出國深造了。她失神地坐了半晌,明白這是遺棄,又一步步去小酒店喝酒。耳邊分明又響起孟立才陰狠的笑聲:「你現在是最不值錢的廉價貨,誰都可以嘗一口就吐掉的賤貨。」這一天她醉得厲害。她的自傳體小說被編輯部退了回來:《大海中沒有我的停泊點》。她沒有停泊點。她被浪衝來衝去。她是一條殘破的小舟。她被打得粉碎,再無生路。她在酒店裡吐了,周圍都是嫌厭的目光。她回到單人宿舍又吐了。五臟六腑都吐了出來,這是她的肝,紅艷艷的,連著綠膽,那是她的心,跳著,還滴著血,那是她的胃,脾,腸,一攤,五顏六色,鮮血汪汪。痛苦到極點了,活不下去了。她睡死過去了。從中午睡到天黑,又到天亮。她夢中經歷了一個世紀,醒了,看見窗外朗朗的陽光。她喝了幾口水,又昏懨懨睡去,到中午,再醒來,看著窗外一樹綠陰,感到一點飢餓。她懶懶地起來,收拾了地上的污穢,洗了臉,刷了牙,開始清醒,淡忽忽掠過腦海的是:今天該換什麼衣服?及至換了衣服,坐在鏡前慢慢梳妝打扮時,一邊撫摸著臉上的皺紋一邊想:那篇退回的小說稿該托誰推薦到另一個編輯部?她站了起來,拿起皮夾倦倦地伸手拉門,又站住。目光恍然地露出一絲自嘲。她發現:人痛苦來痛苦去,最後卻還是照舊地、平平常常地生活。德國記者一周以後來。一周便是七天。白貴德與歷史研究所黨委緊急開會,緊急行動。外國記者採訪,外電一報道,反饋回來,中央領導一批示,如此落實知識分子政策就該撤職、處分、通報了。這個程序,他們曉得。每一天時間都是寶貴的,工作要有效率。范書鴻原是三室一廳,「文化大革命」中搬進鍋爐管道工王滿成一家,佔去了一間。只要把這間房騰出來,問題就解決了。第二天上午立刻研究決定:撥出一套兩室一廳,分配給王滿成。白貴德親自找他談話:所里很關心你的住房困難,現在總算解決了。你回去馬上就搬。今明兩天內搬完。王滿成點著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