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精神食糧
□chilly小時候看書盡惦記吃了。《紅樓夢》不用說,我的飲食觀從此奠基。十二釵記不全,裡面的每頓飯的菜譜都倒背如流。賈寶玉和芳官共進的碧綠梗米飯胭脂鴨子;賈母吃反了胃的蒸羊羔子野雞卷,湘雲烤肉,寶釵拆蟹,怡紅夜宴擺上的各色點心,后廚房裡蒸個雞蛋,炒個豆芽......我發現同是一吃,寫寶玉寫出一個"色"字,寫群釵寫出一個"趣"字,寫賈母寫出一個"堵"字,總體來說寫好人主要寫一個"饞"字。賈政王夫人邢夫人等壞人則都不饞。所以,好人,得饞,否則做了好人也了無生趣。培養出我一個愛好,看書時必須嚼點什麼,嚼點什麼時必須看書。看張賢亮的《綠化樹》。搞個小臉盆、深鐵罐引發炊事員的目測偏差,再加一瓢粥;改造,改造,改那麼一大瓢,在鐵杴上攤煎餅;極其偶然地能夠吃到肉片,然後有三部曲:對著太陽觀賞--入嘴輕啜肉味--分絲分縷細咽。由此發覺,人最大的味覺器官是大腦。後來那小章騙村姑的死面饃饃,順帶吃到指紋並且起了壞心,於是啃得格外香甜,20多年後苟富貴了還記得寫得,可見第二大的味覺器官應該是心。薩克雷的《名利場》,英國,17世紀,尖酸得有趣的利蓓加去鄉紳家當家庭教師,寫信給朋友最先挖苦的是他們的飲食,管家鄭重報上菜名(法文),其實不過是羊肉燉蘿蔔,還是難得吃一回,昨天剩下的。後來利蓓加沒有把握好鄉紳的求婚,叱吒風雲后淪落到廉價旅店裡,老情人來了,慌不及把一盤冷肉的晚餐藏在床單下,真是有幾多風流,就有幾多折墮,此刻是欲求羊肉蘿蔔而不得。套一個時髦詞,在我的知識傳統中,《水滸》比《西遊》好看,因為不但有大碗酒、大塊肉,還有板刀面、餛飩湯;而《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又比《路易十四時代》好看,因為講到麵包、砂糖和咖啡豆的生產與貿易史。後來長大了,懂事了,知道眼饞就應該去買菜譜。買來一看很掃興,滿眼的濕澱粉少許,制油,上色,菜肴特色總是"滑嫩可口",要不就是"酥脆香甜",叫人看了就有"味蕾缺乏"之症,遂斷了開飯館的念頭,還是在書中找膾中細罷咧。眼下打算收集談吃的書,要談得好。梁實秋我以為是談得不好的,一是顯然是借吃說事,對吃的愛好不是特別濃;二是書生氣太重,那點子酸勁把什麼色香味都串了;三是有老年痴獃的跡象,顛三倒四,民工大嚼大蔥卷大餅的段子用了有三次之多,完全沒有職業道德。唯一得到的教益是:當著衰年女士不可大聲點雞絲拉皮。汪曾琪是個至人,我愛看他寫的鹹菜湯、餛飩擔子,考證昂刺魚,葵菜,菘,因為裡頭有敬惜,有驚奇,也有眼光,有學問。當代作家裡,我對陸文夫大有好感,因為他寫《美食家》,在一片傷痕文學和企業家文學的鐵漢子中,戰戰兢兢地站出來表達熱愛美食的態度,江浙文氣一脈仍存。雖然文人都是饞的,不過新時代的作家們似乎對此很不滿意,具體分成兩派,以劉震雲和池莉為代表寫實的一派,認為寫好吃和拉,是寫好底層民眾的主要手段,《塔鋪》里的燒餅和橘子,《一地雞毛》里的餿豆腐、爛梨、燒雞和炒肝用得還比較細緻,《故鄉天下黃花》里對災年官府宴席的狠狠描繪里可以看出老劉確實是根紅苗正的好出身;巧的是,《太陽出世》、《來來往往》里用以體現階級特徵的菜譜一看就是生吞活剝來,表現出一種自覺高貴卻淪落市井,從此對兩個階級都愛恨交加的複雜心態,可能是童年陰影尚未癒合。另一派是王蒙坐鎮、莫言衝鋒的超現實主義派,他們認為最深刻地歪曲吃和拉,就最深刻地抓住了中國的病態。《堅硬的稀粥》、《湯王》還是達利式的歪曲,外行也能看個熱鬧,到了莫言就完全畢加索了,《透明的胡蘿蔔》和胡蘿蔔沒有什麼關係,而優質的大便就應該像優質的香蕉這個論調的負作用太大。畢加索太喜歡女人,所以你看他的畫很難明白他是在讚美還是在破壞,所以我疑心莫言對食物的態度應該也比較極端。後來就流行張潮、李漁、袁枚,才子趣味又打回來了。慢慢有人出來以遺老遺少自居,有人出來張羅譚家菜什麼的,有人大大咧咧站出來承封建文人的衣缽。在席殊昨天發來的好書速遞郵件上,同時有《老饕漫筆:近五十年飲饌摭憶》和《發現上海餐廳》,不過我發現我已經不眼饞了,我手癢。看著吃,吃著看了這麼多年,怎麼也得留點什麼下來,可以寫兩本書,一本談吃,叫《菜心》,一本談吃以外的東西,就叫《灰心》。